偶耕在旗杆上悬了二日。这二日,土台夯筑成形,台上的长亭也已筑就,而地底下的隧道也行将完工。当晚,阴云飞扬、星月无光,服役的劳工横七竖八睡卧在土台上下,一队巡夜的兵丁在工地来来回回。风吹动旗杆上的吊绳,偶耕在风中来回摆动——他已睡熟。
陡然,刀光闪动,旗杆上的绳索被割断,偶耕严严实实摔在地上。他疼痛难当,正待呻唤,一只粗大的黑手突然从暗夜里伸出,捂住他的口。另有一人从旁协助,将他拖进了黑黢黢的地道。
两日过去,这地道的规模、形制已大为不同。他被拖进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那二人极为吃力地钻了进来,空间顿时被填满。
这二人便是昆仑奴和槐犁。他们白天与军吏套近乎、送眼『色』,博得了军吏暂时的信任。黄昏时分,他们从地道中爬出,来到城墙外的大树下,将钱袋子挖出。昆仑奴将袋上的尘土拍净,嫌恶袋子外面“青州呈献”字样,便将里面财物取出,将袋子了个面,再重新装入钱物。他取出一把飞钱掖在怀里,这才系紧口袋,携着槐犁爬回地道。
军吏一直等在地道之中。昆仑奴先将一把飞钱拍在他的胸口,随后又将钱袋子交他手中。军吏验明货款,忍不住满脸笑容,撇下二人,转身就走。昆仑奴将他拦住,正待恳求两句,他摆摆手说道:“四更时分,旗杆下接人。”
四更时分,昆仑奴和槐犁偷偷爬出洞口,见月『色』不明,旗杆周围的军士已经散去,昆仑奴飞起一把匕首,将旗杆上的绳索割断。只听一声钝响,偶耕坠地。二人生怕被军士发觉,不由分说,把偶耕往隧道里拖。
偶耕在黑暗之中分辨出二人,正要说话,却被槐犁按住。昆仑奴翻过身去,将地上的土刨起,堵上这个狭小空间的出口,只留下一个隐蔽的气孔。槐犁掏出匕首,将他的绑绳割断,可是他手上、脚上的铁链却奈何不得。三人躺在土上,挤作一团。
偶耕问道:“你们怎么救我下来的?”昆仑奴打着哈欠说道:“救你下来容易得很,能不能逃出地道可就难说了。这里危险得很,谁都不许说话,睡上一觉再说。”槐犁想翻身,却被死死卡在中间,手足被铁链硌得生疼。昆仑奴道:“你不睡也罢。看谁打呼噜,你把他弄醒。一点响声也不许出。”
三人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时。昆仑奴正要刨开出口的土,探看外面情势,隧道里有人说话,声音通过气孔传入——那却是吕思稷的声音。
偶耕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偷听。只听吕思稷说道:“六十八名劳役,都在这里么?”他身边一个声音响起,是那位军吏应答:“都是小人管束无力,昨夜逃出两名苦力。他们定是趁军营防范疏失,救走了旗杆上的罪人,连夜逃走。另外六十六人都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立即传出,语带恚怒:“军营内外,安排重兵巡夜。这两个劳役,武功怎会如此了得,在军爷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官府要犯?”那是逍遥谷主南浦云的声音。
原来,吕思稷回到城中之后,依了南浦云所言,将处死偶耕之事奏明李抱玉。李抱玉身为节度使,哪里管这些琐事?当即大手一挥,任由吕思稷处置。吕思稷果然立了文书、写了判词,带着南浦云以及他手下的邓昆山、杨祖绪、郭志烈、曹以振,领着一队骆奉先的亲兵,来到西郊监斩偶耕。
吕思稷一行气势汹汹来到军营,却见旗杆空空,只剩下半截绳索随风飘『荡』。吕思稷怒不可遏,唤来军吏厉声呵斥,军吏支支吾吾不应声。吕思稷怒火难息,扬言要将他按军法处置,军吏顿时吓破了胆,把吕思稷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奉上昆仑奴的钱袋子,恳求保全『性』命和军职。
吕思稷收下军吏进献的贿赂,依然怒气不息,领着众人钻进地道里,命令将挖掘地道的所有劳役传唤进来。军吏在地道里清点人数,除了昆仑奴、槐犁之外,都在这里。军吏卑躬屈膝来到吕思稷身前,对他说道:“筑地道的劳力尽在此地。小的谨守军令,看守极严,只是昨夜一时麻痹大意,走脱了人犯。”
吕思稷侧过头去,同南浦云耳语两句,南浦云又同杨祖绪耳语两句,杨祖绪向郭志烈、曹以振做了个手势,二人随即走出地道。
南浦云站在吕思稷身边,只顾拿话来挑唆,要将军吏一顿严刑拷打,一定要问出偶耕的下落。他扬言:“问出下落则已,问不出下落,要将这失职的军吏『乱』棍打死。”吕思稷拿了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将南浦云的话茬按下,自己装模作样责骂军吏。
昆仑奴在狭洞之内偷听明白,暗自庆幸抢在昨晚救了偶耕,忽又暗自心焦:今日起,地面上必定重兵布防、彻夜巡逻,急切之间是逃不出去了,唯有捱到双龙大会后、众人散去之时,再寻找机会逃离,可是等到那时,我们三个是饿死也要被憋死。
偶耕侧躺在地上,只因狭洞太过狭小,他的头无法放平,脚无法伸直,身子一半是麻木的。他渐渐听不清外面的人说些什么,便问昆仑奴。昆仑奴躺在最外沿,耳朵贴着气孔,却拧起双眉不答话。
偶耕艰难转过头来,见槐犁缩在自己一侧,身子紧贴着洞壁。他问槐犁,昨夜如何偷空逃离隧道,又是如何知道四更之时旗杆下守兵便会撤去的。槐犁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前两日挖地道,用铁锹在墙壁上敲打,听见一侧中空,他和昆仑奴随即刨开一个小口,见里面塌陷出一个狭小的空间,二人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将小口掩住,心中盘算:若遇到危险,这个狭洞可以作为藏身之地。他们搭救偶耕,正好用上狭洞。
偶耕在旗杆上悬了两日,不曾睡好,双眼眯起,再次沉入梦乡。槐犁想找昆仑奴说话,昆仑奴示意他不要作声。槐犁自己无聊,也囫囵睡去。昆仑奴耳朵贴近气孔,听外面事况如何。
郭志烈、曹以振去而复返,每人身上扛了一个布袋。吕思稷高声道:“众位乡党,连日开挖地道,十分辛劳。如今大功即告完成,下官别无可敬,每人一块蒸糕,送与各位慢用。”南浦云说道:“吕大人亲自下地道慰劳大家,各位乡党莫要辜负了吕大人的一片心意。”
郭志烈、曹以振分发蒸糕,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六块,送到每个人手中。众劳力连日来忍饥挨饿、不见天日,如今见着蒸糕,个个都是三两口咽下,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
郭志烈、曹以振又从外面提进来一个水桶,桶中有飘,众劳力依次取水饮用。内中有一个实诚人,感激涕零,起身叩谢吕思稷。谁知他一头栽下,哀嚎一声,当场暴毙。众劳力无不惊愕,一阵静默过后,接二连三有人哀嚎、吐血,死在地上。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哀哭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众人已经知晓,糕中喂有剧毒,经凉水一激,毒『性』立时发作,六十六条『性』命转眼之间齐赴阴曹。昆仑奴看在眼里,吓得两股战战、喘息急促,几欲哭喊出来。他深知自己身处险境,倘若被吕思稷发现,死得比劳力更惨。想到这里,连忙伸出双手,用力捂住嘴巴,不发出半点声响。
郭志烈、曹以振,以及吕思稷带来的亲兵,在地上翻弄死尸逐个检视,遇着没死透的,一刀割断咽喉。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郭、曹复命,六十六人已经死绝。
吕思稷说道:“昨夜骆大人又召见我,特意交代,地道之事甚是机密,决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这些劳工,要么是乡野匹夫,要么是犯人奴隶,定然口风不严,喜欢在外传扬。于是借逍遥谷炼制的毒『药』,送他们上西天。这六十六具尸首,还请诸位夜里搬出掩埋。”众人允诺。军吏跪伏于地,吓得浑身酥软,哪敢不依?
南浦云因问:“西郊已筑高台,不知为何台下要挖地道?”吕思稷说:“地道里面活下来的,都是自家兄弟,说与你们知晓却也不妨。骆大人忠心赤胆,拱卫朝廷、扫出『奸』慝,中秋节举办双龙大会,其意不只是娶妾,也不只是献马,更是为了会合潞州军民,将仆固怀恩这个手握重兵、谋逆叛国的『乱』臣贼子一举擒杀。这个地道将军营和粮仓连通,为的是埋伏精兵猛将。地道之中,又刻意挖出一条斜道来,直达九层高台的顶端,出口隐藏在长亭之内的地板之下。仆固怀恩前来赴宴,虎贲壮士藏在地道之内,待他酒憨之时,带着兵士从斜道出口杀出,定叫他有来无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