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突尼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显然是在埋怨韩德存和魏烈功。韩、魏二人也一边走一边比划,为他讲些兵书战法作为敷衍。勃突尼怒道:“我与你们商量已定,吐蕃兵士在前面杀敌,你们在后面放箭,为何不照计而行?”韩、魏道:“我等身后放箭,岂不误伤了吐蕃兄弟?”勃突尼吼道:“我吐蕃士兵,周身都是盔甲,箭矢如何伤得?即使伤了,我吐蕃男儿,也不惧分毫!”
韩德存、魏烈功面带微笑,依旧不停辩解,在他们看来,都是勃突尼太早下令冲锋,才导致吐蕃二百兵士伤亡惨重,如若不然,等官兵、乡民两虎相争,吐蕃兵在渔翁得利,岂不是更好?
勃突尼无言可辩,但毕竟怒气难平,转而数说丰王李珙:“你们王爷与我们修好,约为兄弟。如今吐蕃长驱直入,原州、会州、成州、渭州尽数攻破,长安城唾手可得。他就该念及兄弟之谊、折箭之誓,亲自出城与我谋划大事。为何只派出你们两个偏裨末将与我会谈?他用心不诚,我们冲进长安,连他一起杀了!”
韩德存、魏烈功道:“京城人多口杂,若王爷此时抛头露面来见你,被人盯梢、传出闲话,非但前功尽弃,王爷和我等也是性命难保。王爷派我们前来与你商洽,已是诚意十足,你又怎可苛责其他?”勃突尼十分不满,却又无话可驳,只得摆手说道:“我不与你计较许多。吐蕃大军一到,定然兵不血刃拿下凤翔。凤翔到手,你们唐朝皇帝自然要来投降。那时有没有你们王爷都无关紧要。”
三五十个吐蕃残兵向勃突尼聚拢,涧石被摔在他的面前。涧石听得他们的谈论,暗自心惊:“原州、会州、成州、渭州,皆是关内上郡,与京城唇齿相依,四郡尽失,长安城危在旦夕。吐蕃兵还将目标投向凤翔,凤翔若是失守,长安便算是拱手让人了。更可恨他们口中这位王爷,不思杀敌破虏、收复失地,却暗自与吐蕃勾结,里应外合、狼狈为奸,企图借吐蕃之势,赶跑皇帝,自立为君。可叹大唐亡国去都之祸,不起于安史之乱,不起于吐蕃之患,实起于萧墙之内。”
原来,勃突尼手握两百兵士在北面山中集结,原本为了密会丰王李珙。可是没能在山中遇见李珙,却撞上官兵与乡民在田畴之上作战。他在山顶观阵,又听探子禀报,道是唐朝官兵阵中,有三人乃是当朝宰相元载的嫡子。勃突尼立即起意:我若将他三人擒住,要挟大唐宰相,岂不是大功一件?当下不顾韩德存、魏烈功的劝阻,命令军队杀出。谁知两百吐蕃兵遇到官兵、乡民的顽抗,杀得只剩四十几人,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勃突尼计划不成又损兵折将,正在气愤,又与涧石正面相遇,顿时火冒三丈,弯刀出鞘,冲涧石头上砍去。
涧石延颈就戮,耳边却听到一声大喊:“将军且慢!”喊话之人却是韩德存、魏烈功。吐蕃自迎娶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之后,日益浸染中华文化,国中大兴宫室殿宇、诗书礼仪,兵士称呼自己的酋长为“将军”,也是屡见不鲜。
勃突尼凝住钢刀,怒目以对。韩、魏说道:“这小子在两军阵前劫持了元家少子,且听他说出其中情由,再杀不迟。”勃突尼一脚踢翻涧石,怒冲冲吼道:“如实讲来!”
涧石眼珠子咕嘟嘟一转,心中忖道:“我已被擒,何必遽然求死?不如与他们周旋一番。”因说道:“我在长安,打听到了大唐列代先帝陵墓入口,已知陵墓之内,藏有奇珍异宝,价值连城,买下整座长安城也是绰绰有余。元载特地派出三子来,要杀我灭口。我横竖一死,死在元家三少手里,和死在你们吐蕃手里,原无二致。”
韩德存、魏烈功听罢,立即动心起念:这小子所言,不知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留他活命,将来大唐倾覆,靠他引路,盗掘皇陵,岂不是大发一笔横财?勃突尼精通汉语,听得真切,心中也在盘算盗墓之事,恶狠狠说道:“留你不杀。等捉住元家三少,要你们两相对证,若刚才所言有半字是假,定将你千刀万剐!”
勃突尼整顿兵马,也向西南走,他们要绕过长安前往会州。韩德存、魏烈功谨遵丰王教诲,万不可怠慢了吐蕃军将,因此率领二十射生军一路同行。韩、魏点头哈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勃突尼意欲就地过夜,韩、魏唯恐撞着官军,难免要被缉拿问罪,便强劝勃突尼再往前行,去山林中隐蔽处扎营过夜不迟。
吐蕃兵、射生军继续行进,到得一处荒僻的山岭。此时天幕垂下,暗影滋生。低洼之处不便扎营,恐遭人突袭,于是众军士循着山坡爬升,来到山领上。才翻过山岭,前方景象让众人小吃一惊:领上一道岩石,岩石上格外平整,有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都是道士穿着打扮,长踞岩石之上,正在对弈。
那二人便是晏适楚和齐玉轪。二人结伴西行,一路却争执不休。晏适楚执意要赴终南山之约,等候南浦云赴会,将行囊中的《修真秘旨》交付于他;齐玉轪却要他先到长安,找着元载,将孤本仅存的《修真秘旨》刊刻千百部,好让先师的巨着流传于世。
晏适楚不会武功,齐玉轪若要强取,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是事关先师遗着,面对的又是同门手足,怎可强行掠夺、草草了事?晏适楚知他不会动武,愈发堂而皇之与他争辩。因此二人走走停停,行进十分缓慢。
这一日,二人来到这片山岭之上,依旧争论不停。齐玉轪便想了个主意:“你我皆是先师白云子所授,我好剑术、尚任侠;你好炼丹、通药石。我以剑术胜你,抑或你靠药石胜我,皆胜之不武。今日我们将先师所授之艺一并抛却,在这岩石之上赌赛一场,决定《修真秘旨》去向,你道如何?”晏适楚意兴大发,便问他如何赌赛。
齐玉轪背上抽出宝剑,剑锋在岩石上面一通挥舞,竟刻出方方正正一块棋坪来,捋须道:“子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你我皆不以棋术见长,今日偏偏对弈一局,分出个高下,则何如?谁赢得这局棋,《修真秘旨》就由谁带走。”
晏适楚拍手称快,欣然应允,当即坐上棋坪一端,腰中摸出一两百个铜钱来,当作棋子。齐玉轪冷笑一声,一掌劈碎一块岩石,取散落地上石子在手中揉搓,磨成圆形,也有近两百颗。二人猜过先手后手,便盘踞石上对弈起来。一局才到中盘,已是黄昏时分。齐玉轪拈子沉思,数来数去,总比晏适楚差两三目,不免焦虑起来。便在此时,吐蕃兵、射生军赶到。
齐玉轪脸色大变,将手中棋子随手一顿,从背后抽出宝剑横在棋坪上。
韩德存、魏烈功认出齐玉轪,知他本领不弱,便恭恭敬敬上前施礼。齐玉轪端踞岩石之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助纣为虐、卖国求荣,想起圣主之恩、父兄之德,难道就不亏心吗?”
涧石被收押在军中,一直低头走路,听到这句,抬头一看,晏、齐二位先生就在岩石之上,不禁大为振奋,在山坡上喊道:“他们坏事做尽,更是凶狠歹毒,二位先生快快离去!”
晏适楚、齐玉轪循声而望,在人缝之中看到涧石。齐玉轪一手拍在剑柄上,剑鞘立即脱离,剑刃铮铮作响。韩德存、魏烈功退后两步,见他并不出手,便又笑眯眯贴到岩石跟前,对着二位高人打躬作揖。
勃突尼见此二人正襟危坐、神情悠远,韩德存、魏烈功又与他们有几分相熟,料他们不是凡俗之人,便走到岩石边,看他们的棋局。齐玉轪大为不悦,用袖子一拂,将棋局拂乱,自己仍旧危坐不语。晏适楚却满脸正在俯首苦思,见棋局已乱,愤然说道:“你明明要输了,为何拂乱棋局?”齐玉轪闭目答道:“棋局中包含天机,岂能为外人所得?”
勃突尼见此二人甚是倨傲,心中不忿,却是隐忍不发,转面向韩、魏请教他们姓名。韩、魏仰天而笑,将二人的生平掌故粗略说了一通,又道:“齐先生剑术最精,晏先生丹药能起死回生。王爷朝夕念叨这二位高人,恨不能将他们延请至王府之中,留为所用。”
勃突尼打量着棋坪边的宝剑,果然锋芒逼人,堪称宝物。又看看晏适楚,他似笑非笑,专心将散落的棋子摆回原位,刚要恢复局势,又被齐玉轪用袖子拂乱。晏适楚顿时面色阴沉,眼中现出怒色。
勃突尼道:“我听说你们中原的得道之人,纵身大化之中,不忧不惧、不喜不怒。晏先生却在瞬息之间,变了三回脸色,看来尚未得道。你的丹药能否起死回生,我且存疑。”晏适楚全神贯注于棋局之中,眼看要胜出,不想齐玉轪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现被勃突尼言语相激,没好气道:“我的丹药只给人吃,不喂畜生,你们赞普吃不到,你也别多问!”
吐蕃人尊称国君为“赞普”,相当于中国的“皇帝”。吐蕃举国上下敬赞普如神灵,更是倾心竭力忠于赞普,怎可听得别人辱骂赞普?勃突尼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弯刀出鞘,砍向晏适楚。涧石身在土坡,眼里却看得分明,知道勃突尼武艺既高、下手更不容情,顿时惊心动魄,大声喊道:“小心!”
晏适楚依旧岿然不动。弯刀离他的头颅不到一尺。正在此时,一道寒光闪动,如同雷电飞掠,接着是一声脆响。人们尚未看清什么,却见勃突尼的弯刀早已脱手,扎进岩石,刀刃全部没入。勃突尼双手去拔弯刀,忽然又一道寒光掠过,接着又是一声脆响。这次,众人都看到发生了什么,唯独勃突尼不知道——那道寒光劈开了他包裹住整个脑袋只给眼睛留了两个小孔的头盔,让他的整个脸庞暴露了出来。
那两道寒光,是齐玉轪的两次出剑。剑是如何使出的,无人看清,唯一看清的是宝剑稳稳横在棋坪上,寒光闪烁。
涧石仔细端详勃突尼的面目——那是一张红得发黑、轮廓分明、连褶皱也格外遒劲有力的吐蕃汉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