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郊射生军营被夜幕笼罩。大帐北侧的水牢之内,响起了人声。齐玉轪将陆涧石从污秽不堪、险恶无比的水牢中救起,涧石在微光之中认出齐玉轪。他见过齐玉轪走火入魔时杀人的样子,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免遭蛊虿之噬,便陷入对他的深深恐惧。齐玉轪却一改往日暴戾模样,长剑指地,压低声音,叫他休要慌张。涧石这才定神,用铁链刮去身上的水蛭毒虫。
那边水坑之中,晏适楚径自服气吐纳,却似在云崖水岸之上、凌虚御风一般,甚是悠然自得,半晌才道:“我不会武艺,棋艺却胜你半筹。当日下到中盘,你将棋局拂乱,其时我已胜你三目子。若到收官,我所胜目数自当更多。”
齐玉轪莞尔一笑,说道:“你棋艺胜我又如何?你在缧绁,委身淖泥。我若不来救你,你便化为一堆粪土。”晏适楚道:“曳尾于涂中,安知非乐?圣人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我虽不能窥其堂奥,却也甚喜这幽室之内逍遥自在。”
齐玉轪不听他自言自语,长剑一挥,已将他身上铁链斩断,顺手将他从水牢之中提起。晏适楚抖了抖衣袖,说了声“走也”,便要往外走去。齐玉轪箭步横移,拦在前面,作色道:“你不谢我倒也罢了。这般冒冒失失出去,岂不连累我二人?”
晏适楚挖苦道:“你武艺超凡、剑术通神,出入军营,如履无人之境。怎么忽然畏首畏尾起来了?”齐玉轪道:“老夫剑术再高,如何敌得过千军万马?今夜特来救你,你需听我号令,偷偷逃出。”
晏适楚不再与齐玉轪争执,便命他在前面带路,涧石在后面跟随。齐玉轪轻轻推开水牢铁门,探出头去扫视四周。此时三更鼓罢,星月朦胧。大帐之外,有两名军士值夜。齐玉轪地上捡起两个石子,信手弹出,石子疾若星矢,打在二人后脑勺下的天柱穴上,二人当即晕厥。
三人鱼贯而出。齐玉轪不走军营正中的甬道,却将二人往一侧山峰上引。奔出十步,晏适楚忽然煞住脚步,转身欲回。涧石脚步匆忙,差点撞在他胸口,轻轻扯他袖子,催他快走。晏适楚仰观星辰、俯察山岳,叹息一声道:“你们走吧。我尚有一事,需与王献忠理论。”
齐玉轪大为奇异,说道:“此时不走,惊动了官兵,将你剁为烂泥!”晏适楚道:“师父授我道术,我在山林之中,走兽飞禽尚不能伤我,难道来在人间世上,反倒被人所伤?”
涧石见晏适楚如此迂腐固执,大感焦急,说道:“晏先生,人间之世,比那山林之中险恶千万倍。你久居林泉,避世不出,怎知得世道人心,速速逃走为妙。”晏适楚瞪了涧石一眼,低声说道:“涧石小友处事机敏,颇有辩才。我实与你说了吧,先师白云子的《修真秘旨》,如今只存孤本。我被王献忠擒住,书册被他取走,我不找他讨要回来,如何能走?”
三人站在空地里徘徊不进,陡然嗖嗖两声,军营之中的木楼上射来三支羽箭。齐玉轪头也不抬,唰唰唰连挥三剑,将箭矢击落在地。木楼上面恰好三名军士,正待大声呼哧,齐玉轪运起真气,将长剑掷出。剑锋过处,三名军士咽喉断裂,死在当场。
长剑尚在空中飞旋,齐玉轪从地上抽出一支箭,一掷而出,羽箭去势更急,追上长剑,咯啷一声,竟将长剑弹回。齐玉轪将长剑接在手中,剑身上白虹闪耀,不见一丝血色。
这三招两势,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功力精纯、已臻化境,涧石看得张目结舌。齐玉轪修习《修真秘旨》后,功力大进,颇为自己这三招两式感到自得。晏适楚却冷笑两声,说道:“匡扶正义、驱除邪祟,自是男儿立身之旨。然而你这般杀人如麻、草菅人命,岂是侠者所为?”
齐玉轪冷冷说道:“你在山林不为虎兕所伤,我在人世不为人所伤。你我各擅胜场,何必争辩不休?若再迟延一步,被巡夜的军士发现,岂不又要连累我杀人?”
涧石见他二人说话互不相让,兀自不知身处险境,又急又气又是害怕。他拉住晏适楚,近乎哀求道:“齐先生夤夜前来营救,莫要辜负他一番好意。水牢的滋味我已尝过,比炮烙之刑还要残酷。事不宜迟,我们速速逃走吧!”
晏适楚将涧石推开,屹立不动,说道:“《修真秘旨》仅存孤本,我若不讨回,怎能存活于天地间?你们只顾去吧,休要管我。”说着便要往回走。
齐玉轪略一迟疑,说道:“既是王献忠夺走书册,必定存放在大帐之中。我到军营之时,已查探得知,王献忠夜巡未归。此时我们三人去大帐中将书册取回,想也容易。”说毕,领着二人奔下山峰,潜到大帐一侧,伏在地上探听一阵,确定里面无人,方才用剑割破帐幕,钻了进去。
大帐之内,陈设着金银器具、檀木桌椅,地上铺着虎皮毯子,壁上悬着龙泉宝剑。黑夜之中,虽不能见其大概,但触手之物,无不厚重光滑,料想价值不菲。晏适楚意气不平,毛手毛脚起来,不免撞倒椅子、打碎盘子,发出声声脆响,把齐玉轪急得直瞪眼。涧石低声道:“晏先生,这鸡鸣狗盗之事,晚生替你做了吧,你只需在一旁歇息,休要生出动静。”晏适楚哪里肯听?竟跳上王献忠的卧榻,将被子、褥子掀得满地都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修真秘旨》。
忽然,大帐外响起脚步声,似有十人之众。晏适楚还欲翻箱倒柜,齐玉轪一把将他按住,将他的口鼻捂得严严实实。涧石宁可横死,也不愿被捉回水牢之中,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蹦。他压低身子,掀开残破的帐幕向外探视,手指仍在不停发抖。
大帐之外果然有一队兵士,被帐内的异响惊动,前来察看究竟。他们绕着大帐转了几周,未见异样,便提着灯笼火把往木楼走去。涧石听得脚步声远去,舒了一口气,尚未平复下来,忽又心惊胆颤:他们若是发现死尸,呼叫起来,我们如何得脱?
三人正在大帐之中面面相觑,那十名兵士果然在木楼下发出呼喊——他们见无人值守,提醒楼上之人休得偷睡,免得将军责罚。喊了几声,木楼之上无人回应。那队兵士笑骂了两声,并不深究,仍旧绕远而去。
听到外面动静,涧石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竖起耳朵探听,确认事态尚未发作,深喘了一口气,低声吼道:“性命要紧,我们速速逃离!”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晏适楚竟从齐玉轪手里挣脱,暴躁起来:“要走你走!我不怕什么水蛭毒虫,不找回《修真秘旨》,我哪有脸面苟活于世!”一面说,一面掀起地毯、扯下墙壁上的兽皮,满世界地搜寻。
齐玉轪无可奈何,说道:“你我死在此地,有什么要紧?涧石小友未及弱冠,这么平白死了,岂不可惜!”晏适楚道:“古人一死生、齐彭殇,曲曲性命何足挂念?更何况,我观涧石小友,纵横之气有余,精纯之力不足,也是个短命之相。”
晏适楚说出此等话来,涧石虽是晚辈,也是大为反感。他尚未发话,齐玉轪先怒道:“你为泄私愤,迁怒旁人、恶语诅咒,真个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晏适楚急躁之下,失手碰坏桌上的玛瑙杯,满腔怒火愈发灼烧,高声喝道:“我盗取紫芝、调制丹药医治涧石小友之时,你尚在魔愆之中胡乱杀人,如今何必假充好人?你已熟读《修真秘旨》,无须在此卖弄,只管逃命去吧!”
“逃命去吧”四字说得极重,竟如黄钟大吕,震得帐幕瑟瑟发抖。话音落处,依稀传来犬吠之声。
齐玉轪一步跨到大帐门前,将门帘撩开一条窄缝,向外张望,只见百步开外,上十个军士提着灯笼火把疾步走来。他大感不妙,拢上门帘,回头说道:“你二人从后面逃离,我在前门牵制他们。”晏适楚屹立在大帐中央,轻蔑道:“几个粗蠢武夫,断不能伤我。找不到《修真秘旨》,我便坐镇军营再也不走了。你二人危在旦夕,各自逃命要紧。”
说话间,十余军士已赶到大帐门前。他们仔细检视,终于察觉出大帐中甚是异样,却不敢擅入。齐玉轪等得焦急,掀开门帘,长剑刺出。只见黑夜之中电光闪耀,已有两名兵士中剑倒下,手中灯笼委弃在地,灯油烧作一堆。
其余军士回过神来,旋即拔出刀枪,一拥而上。齐玉轪本想一剑刺死他们,却听晏适楚在账内喊道:“你自视甚高,只不过有些逞凶杀人的本领罢了。”齐玉轪听得清楚,陡生善念,长剑兜转、收住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