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轪疾如飞电,一马先至,长剑已与张涧雨手中长矛相交。张涧雨接过三招,认出齐玉轪来,顿时怒气不息:屡次三番阻挠他们夫妻击杀仇敌的道士,不是齐玉轪又是谁?齐玉轪在长安城中之时,也用黑布蒙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是三招两式截住并蒂将军,从他们手心救下那些与丰王李珙不睦的文臣、武将、幕僚与侠士,然而并不恋战,长剑一抖、身形一晃,便去得无影无踪。而今日相见,齐玉轪没有蒙面,他只出三剑,身形、招式与长安城中那蒙面道士分毫不差,因此涧雨断定是他。
张涧雨深知齐玉轪武功了得,不敢懈怠,当即全力应战。许月邻不甘落后,挺起长枪,合战齐玉轪。齐玉轪须髯飞扬,剑气纵横,与并蒂将军斗在一处。
涧石紧随其后,杀进阵中,早被一队射生手截住。他抢过一杆铁戈,上下舞动,斩死五名敌兵,杀入垓心,与齐玉轪会合。齐玉轪以一敌二,本也绰有余裕,只是三百射生手个个凶悍,一队一队聚拢过来,着实令他应接不暇。
再看涧石,在人潮之中前仰后合,已是险象环生。齐玉轪陡然发作,剑光之中饱含真气,将并蒂将军逼退,陡然剑锋一斜,又连杀数人,将涧石从危难中解脱。涧石已是大口喘气,面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齐玉轪道:“先杀他十余人,冲进院门,与郭令公会合,再作打算。”涧石只得振奋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将铁戈舞得虎虎生风。一刻光阴过去,又杀了五名射生手。余光所及,齐玉轪右手持剑,与并蒂夫妻缠斗,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杆大刀,抡得如同漫天雪花飞舞,刀下横七竖八堆起十来具死尸。
齐玉轪、陆涧石奋勇杀敌,然而三百射生手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要想杀出重围、冲进院去,又谈何容易?
齐玉轪乃是修道之人,寿殇一齐、生死一揆,此时舍生忘死,哪怕敌势入潮。他刀剑并举,袍袖飘飞,只顾杀他个畅快淋漓;陆涧石则不同,全仗着少年意气猛冲乱砍,但临敌经验不足、耐力不够,一旦身临死地,难免焦躁、恐惧。
涧石在乱斗之中,看得清清楚楚,并蒂将军虽然把面目缠裹得严严实实,但是那名男子,从身形到喘气之声、发力的姿态,哪一点和“雨哥”相异,他若不是“雨哥”,天下还会有谁生得这副模样?
涧石稍一狐疑,一名射生手长刀劈落,从他肩上割下。涧石瞬间回过神来,身形扭转,身子从刀刃下逃出,胸前却被刀尖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这一招落了下风,射生手的枪矛从四面八方攒刺而来。涧石腹背受敌、左支右绌,处境险恶之极。齐玉轪远远看见,可是自己也被围住,无力前来相救。
涧石已拼尽余力,脑门里“嗡嗡”乱响,眼前红光乱溅,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他抱着必死之心,舞起长戈,将面前刀枪兵刃一一击开,慌乱之间又杀了三人,浓血溅到眼睛里,满世界殷红一片。他终于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张涧雨,你可以不认我陆涧石,难道就不挂念张大伯的安危吗?”
这一声怒吼,从刀枪丛中穿出,回荡在山神庙前,灌入张涧雨耳中,“张大伯的安危”这几字更是顺着耳朵砸在他心上。涧雨从紫帐山私逃而出,本来怀了极大的愧疚,只是掩藏得极深,他外表又极其冷峻,旁人半点也看不出来。
或者说,涧雨是赌气逃出来的。他如今供职于王府之中,戴银盔穿铜甲,还娶了美貌的妻子,只等着建立功勋得到封赏,再回紫帐山让父亲和众位叔叔看看,自己有多大能耐、紫帐山外面的天地到底有多大。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被陆涧石认出来了——这倒无所谓,让他万分惊疑而又万难参详的是,紫帐山与世隔绝,石屋石院内的生活二十年都没变过,何其安逸,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惹上危险?
他心中有事,手中长矛不免迟缓起来。齐玉轪觑着时机,大喝一声:“看剑!”霎时霞光万道,长剑直逼涧雨的颈项。涧雨尚未反应过来,霞光奔突,剑尖离自己的咽喉不过一寸。许月邻与夫君并肩作战,提早看在眼里,手中长鞭甩出,缠住长剑。她意欲将剑夺回,谁知剑上真气灌注,早将长鞭震得粉碎。
高手过招,生死本在毫发之间。齐玉轪的长剑虽然势不可挡,毕竟被许月邻的长鞭干扰,微微歪斜了一下。张涧雨猛然回神,向后躺倒,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避开剑锋,捡回了性命。可这一下用力太猛,竟然失了重心,身子从马鞍上跌了下来。他唯恐齐玉轪在他背后偷袭,在地上死人堆里滚过数尺远,方才鱼跃起身。谁知齐玉轪并不乘势抢攻,而是收了剑招,指着他说:“上马,咱们接着打!”
射生军一见主将落马,停止进击,结成守御阵势护定主将。陆涧石得了喘息之机,从刀光剑影下纵马逃出,与齐玉轪并肩而立。
张涧雨自己不曾料到,这一摔,并不十分疼痛,面上的黑布竟然不翼而飞。他再次上马时,一张俊朗的面庞,已被众人一览无余。涧石逼视着他,高声道:“雨哥,你已露出真容,还要假装不相识吗?”
张涧雨无可辩驳,却不与涧石对视,而是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妻子。他面色冷峻,眼睛斜视着前方,低声问道:“我父亲怎么了?”
涧石被他一问,满腹苦水堵在咽喉,几乎要哭出来。他声音颤抖着,质问道:“你只问张大伯,就不问问其他的众位叔叔吗?就不问问小雨妹妹吗?”
张涧雨被他一再质问,一时怒气填膺,喝道:“我是石屋石院长兄,你怎可如此无礼?”陆涧石更为恚怒,厉声道:“你身为长兄,紫帐山危难之际,私自出逃,来这京城繁华之地,做这大逆不道之事,究竟是何道理?”涧石自幼善辩,一句话顶得涧雨哑口无言。
许月邻自从在锦鳞客栈见到陆涧石,便对此人印象极坏。如今他又在自己夫君面前无礼,她愈发难忍,长枪一指,说道:“此人无礼太甚,又甚是聒噪可恶,待我割下他的舌头!”涧石也不理会,只对张涧雨说道:“此人若是嫂夫人,还请雨哥携她一道,回到紫帐山,在张大伯坟前磕头!”
一语如同晴天霹雳,令张涧雨几欲再度坠马。许月邻在他身边,关切地问:“此人究竟是何人?搅得人心神不宁,何不及早剪除?”张涧雨不答,面上阴云密布,双眼盯住陆涧石,恶狠狠问道:“是何人害我父亲?”
陆涧石答道:“自然是那青州的官员,还有从京城派过去的恶吏。”张涧雨继续追问:“便是那淄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么?”陆涧石道:“你人在京城,尚且不知淄青的变乱。李怀玉那老儿,赶走侯希逸,自己做了节度使。紫帐山之祸,皆是他父子的作为。受害的岂止张大伯,伯叔三十六人,除了黄四叔之外,如今只恐尽皆遭难了。”
张涧雨睚眦欲裂、钢牙咬碎,半晌才问道:“小雨呢?”陆涧石哽咽一回,说道:“她送我到王屋山,救我性命。我们辗转来到渭水,也失散了。”张涧雨一听,怒不可遏,劈头盖脸骂道:“我妹妹救你性命,你居然照看不周,真是狼心狗肺!”陆涧石满脸愧色,不再答话。
许月邻道:“我们使命在身,不可玩忽。先取郭子仪、元载性命再说。”一语提醒张涧雨,他挥手示意,要陆涧石让路。
陆涧石直挺挺立在院门口,声色俱厉说道:“郭令公乃国之栋梁,元大人乃朝廷宰辅。如今回纥、吐蕃大兵压境,长安摇摇欲坠,大唐江山全仗两位大人支撑。你怎能受他人指使,谋害国之重臣,行这叛逆之事?”
张涧雨道:“我已投身丰王府,只为丰王殿下赴汤蹈火。今日我真容已现,身份暴露,在场之人,本该尽数杀死、斩草除根。念在你我乃是叔伯兄弟,请你闪过一边,勿要阻挠,否则休怪我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