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邻的长枪送到,陆涧石感觉到背后凉风习习——他与她素昧平生,一相见便莫名其妙地以嫂子的身份出现,然而这位嫂子冷酷无情,二话不说要取自己的性命。许月邻本是女中豪杰,这一枪下的又是死手,陆涧石唯有坐地受死,来不及扭头看看张涧雨是何表情。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草丛深处一声怒喝:“恶妇休得逞凶!”语声未毕,一枚石子飞出,不偏不倚砸在枪头上。长枪受力偏出,竟从涧石胁下划过,深深刺进旁边的古松之中。许月邻尚未将长枪拔出,忽觉腰间一麻,原来是穴位被飞石击中。她顿觉浑身无力,瘫倒在枯黄的草丛中。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形势急转,张涧雨惊诧不已,而娇妻就在眼前遭人暗算,令他更是怒不可遏。他左手握住长刀,右手抽出宝剑,催动战马奔向草丛,恨不得将躲在那里发射飞石的人大卸八块。
草丛中飞石又起,当当两声,被张涧雨用剑击开。剑音未绝,第三发飞石迎面而来。张涧雨觑准了飞石,宝剑斜挥,意欲将其击落。此时战马飞向草丛,陡然马蹄之下长虹闪动,一柄长剑从下面刺出。战马受惊,惨叫一声乱删乱颠。张涧雨在马鞍上左摇右晃,忽然肩上多出一只手,那是躲在草丛里的人一跃而出,将他硬生生拉下马来。
张涧雨一个跟头翻到在地,长刀摔在一边,宝剑尚且在手。他肩背着地,奋力挥剑,冲那人刺去。那人就地翻身,从马蹄前闪过,又从张涧雨的剑尖掠过。张涧雨一剑未能得手,再出一剑,招式更加凶猛,那人身形却比剑光还快,一步欺到跟前,伸出两根手指,点中张涧雨身上穴位。张涧雨一阵酸麻,不能动弹,瞟起眼睛看时,才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齐玉轪。
跟随在后的射生手已赶到近旁。一人勒马弯弓,一箭射出。弓弦铮响,箭矢如电,未及眨眼,距离齐玉轪额头已不足三尺。连陆涧石在内的众人都以为齐玉轪在劫难逃,谁知他肩膀略略一沉,一只手竟将张涧雨擎起,挡在自己前面。他这一招一式使得不慌不忙,如同闲庭小院拈花除草,在外人看来却如光似电。
众人只听见一声闷哼,定睛看时,都不敢相信竟是张涧雨挨了这一箭。幸亏张涧雨身着重甲,这一箭扎得不深,只是射破皮肉。齐玉轪将他擎在身前,横起长剑架在他的颈上。陆涧石见状,疾步冲出,从地上提起许月邻,夺去她腰中剑,也将她制住。
射生手立在数丈之外,再不敢动。张涧雨穴道被点,身上无力,口中却喊道:“你们犹豫什么?将我与贼人一起射死,回去向王爷复命!”涧石应声道:“你的妻子、我的嫂子也与你一起死吗?”
张涧雨瞪了陆涧石一眼,又看看在他剑下的妻子,满脸愤恨,却又无奈。许月邻欲要挣扎,然而穴道被封,哪里挣得动?咬牙冲丈夫喝道:“要死一起死,何必这么婆婆妈妈?”
尽管许月邻下定主意要与丈夫同死,然而张涧雨终不敢下令放箭。射生手也都在远处徘徊,不敢轻举妄动。张涧雨咬紧钢牙,斜眼看着陆涧石,恶狠狠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三番五次坏我大事,究竟所为何事?”
陆涧石未及作答,齐玉轪在他身后冷森森说道:“你攀附丰王李珙,为虎作伥、行凶作恶,上不顾家国之忠,下不顾孝悌之义,简直是一头孽畜,人人得而诛之。涧石小友今日擒你,乃是大义灭亲,你又何须多问?”许月邻听罢,厉声道:“野道士,要杀便杀,你又何须大放厥词?”
兄弟相会没有半句寒暄,却是生死对决,陆涧石感到空气中是浩漫无际的冷酷,冷得他几欲窒息。他见“雨哥”夫妇半句好话也无,心中颇为恼怒,但他更怕齐玉轪起了杀性,杀了他喊了十几年的“雨哥”。
陆涧石强压怒火,望着张涧雨,劝道:“雨哥,郭令公乃是国之重臣。你此番行刺不成,实属幸事;你若将他杀死,必然堕入万劫不复,朝廷不能容你,那丰王李珙也断不容你活在世间。还望雨哥悬崖勒马、趁早回头,你我兄弟重回紫帐山,岂不幸甚至哉!”
涧石只以为能说动涧雨,谁料涧雨闻言大怒,喝道:“恶贼住口!说起紫帐山石屋石院,我恨你们陆家更是铭心刻骨!”
涧雨听罢此言,大惊失色,问道:“你我十八年兄弟相称,雨哥这是哪里话来?”涧雨啐了一口,说道:“你这孽种,谁与你是兄弟?”涧石见他如此辱骂,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不认我这兄弟,也当念及我父亲与张大伯出生入死的情义,怎可如此见辱?”涧雨冷笑道:“我与你算得上什么兄弟?你又如何不是孽种?你年幼我两岁,不知内情,可以问你那心怀叵测的父亲去。”
涧雨说毕,叹息一声,侧过脸去。他面对这位朝夕共处十八年的弟弟,说出这等话来,心中充满悲凉,也有说不出的畅快。在他心中,紫帐山石屋石院三十六人,自己的父亲名义上是大哥,然而他太过侠义心肠,有时不免妇人之仁和优柔寡断,而陆二叔则是沉稳果敢、有谋能断。在涧雨看来,父亲在石屋石院只剩下“大哥”的名义,实际早已被陆二叔架空,石屋石院大事小事实际由陆二叔决断;再说自己,虽说武艺、勇力过人,然而三十六兄弟明显更看重涧石,待他甚是亲和,对待自己甚是冷漠。
回想往事,涧雨悲恨交织。他二十年身处荒山之中,终日胡思乱想、郁郁寡欢,终于有一日爆发,将误从山脚下路过的九名大汉打死,将劫来的财物偷走大半,一口气逃出紫帐山,一心想出人头地,闯出另一片天地来。他出走之后,不知道紫帐山发生了怎样的祸事,涧石与他重逢、以实相告,他却对陆氏父子一直心怀忌恨,对父亲以及众位叔叔的死半信半疑。他甚至怀疑,是陆大壮与众兄弟密谋串通、发动变乱,将父亲杀死。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死在他人之手,自己远在长安又被仇人之子所擒,涧雨咬紧钢牙,不禁五内崩摧、肝肠为断。
齐玉轪见他半晌不言语,似是不知悔改,大为恼怒,欲将其刺死,却被张涧雨止住。齐玉轪说道:“此等孽畜,就该及早剪除,切不可念及旧情养虎为患。”陆涧石摇头道:“郭令公尚在重围之中,需留活口,方能令射生军撤退。”
许月邻听罢,破口骂道:“想要挟我们,想也休想!”齐玉轪勒紧张涧雨,剑刃划入他的皮肉,一时间鲜血外溢,将荒草染红。张涧雨冷笑一声,说道:“郭子仪身陷重围,插翅难逃。只要我一死,射生手先杀了你们两个,再杀郭子仪和元载,便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你若有胆量,尽管一剑一剑割死我。”
陆涧石担心迟则生变,却不知计从何出。齐玉轪在张涧雨身上胡乱搜索,想搜出令牌、虎符之类信物,以号令兵士,但搜来搜去一无所获,仅掏出一段麻绳——张涧雨准备亲自用这段麻绳绑缚郭子仪。涧石正在焦急懊丧,齐玉轪却诡异一笑,将麻绳掷与他。涧石不知何意,齐玉轪叫他用麻绳捆住许月邻,吊在松树上。
涧石自知不是许月邻对手,倘若她穴道解开,其势难制。事关紧急,“雨哥”不念旧情,他也顾不得兄弟之悌、叔嫂之序,依言将许月邻缚在树上。
张涧雨见妻子受这等折辱,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愤恨。他奋力挣扎,然而身上要穴被齐玉轪拿住,身子就像钉在木桩上一般,根本无法动弹。他圆睁双目、厉声责骂,说要将陆涧石碎尸万段、食骨寝皮,连带着陆大壮也是恶语谩骂。
射生手见主将受辱,个个蠢蠢欲动,有的抽刀、有的搭箭,准备上前拼杀。齐玉轪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山林震颤:“若敢擅动,先杀主将,再要你们性命!”射生手知道这道士本领不弱,况且主将未发号令,他们只得收起兵刃,远远站立,伺机进攻。
许月邻手脚被缚,身子被吊起,愈发大义凛然,在树上厉声咒骂,连声催促射生手放箭。陆涧石却在犯愁,忖道:“原以为生擒雨哥夫妇,稍加腰胁,他们便会服软,解了郭令公之围,谁知道他们二人如此硬气。这般拖延下去,何时才能了断?”却听齐玉轪说道:“并蒂将军伉俪情深,生死不足以动其心。你将那恶妇的衣衫剥去,且看他们是不是这么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