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深知李纳阴狠毒辣,若落入他手中,简直是生不如死。昆仑奴抬头见到李纳,不假思索,扭过头去,顺着寺院墙角向远处逃离。偶耕拉上槐犁紧随其后。
三人堪堪被李纳看见,他不知偶耕内力已失,忌惮他功夫了得,便命王升、赵勃领一队官兵追赶他们,自己堵到寺院门口继续捉人。涧石、屿蘅远远见到李纳,各用紫纱、麻布裹住头脸,拥在一伙游客之中汹涌冲出。
涧石、屿蘅与李纳擦肩而过,差点蒙混过关。他二人衣饰奇异,终究引起李纳疑心。李纳一步跨过,横在二人身前,当面一看,立即认出涧石。涧石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拳朝他眉心送出。李纳避之不及,腰间佩剑更是未遑拔出,只得挥拳格挡。涧石武艺本来就高过他,更兼情急之际,出手更不容情。他拳到中路转为虚招,当下右足飞起,猛踢对手腰间。李纳已然回身不及,硬生生挨了一脚,跌倒在地。
李纳带出的兵士,多半分出去追赶偶耕了,跟他一起在寺院门口缉捕可疑之人的只有三五人。而都城长安又与青州大不相同:这几名兵士绝不是李纳的心腹死士,一见李纳两招就败了,便人人自危起来,哪里肯为他卖命?纷纷退缩在一旁,抽刀在手做做样子而已。
李纳爬起身来,怒火难禁,立即伸手拔剑。涧石一步欺入,扣住他的手腕,将宝剑稳稳封在鞘内。李纳争执不过,便沉肩猛撞涧石。涧石看清来势,扎稳马步,顺势连拉带推,将李纳一个趔趄摔在地上,险些磕掉他两颗门牙。
众兵士见李纳嘴角流血,更不敢围攻涧石,一齐将李纳扶起。涧石得此间隙,急忙拉起屿蘅溜墙角逃走。此时寺院中的游人如同潮水涌出,竟有数人险些撞翻李纳。李纳一发狠,踢倒几人,回头看时,涧石、屿蘅已逃得无影无踪。
涧石携着屿蘅跑了一阵,来到大云经寺的北门。此处临近西市,游人如织、车马如梭。奔出两步,见一辆马车停在巷中,却不见马夫。涧石撩开门帘朝里看,里面空空如也。忽听身后步履杂沓、喊声震天,二人更不思索,急忙忙钻进车中躲避。透过窗缝朝外望,果然是大队官兵上街捉人。
涧石见官兵已过,待要出来,却听见马车外两声响亮的喷嚏,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二位爷请上马车,老汉这便带你们游走游走。”
话音甫落,一个中年男子探头进来,见到涧石、屿蘅,大吃一惊,连忙缩出头去,与身旁之人低语一句:“车内有人,不知是敌是友,想是我门露了行藏。”另一人道:“管他是敌是友,我往里瞧上一瞧。”
涧石、屿蘅躲在车内,本来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听到车外人的语声,不禁由惊传喜:这不是齐玉轪齐先生吗?
果然是齐玉轪探头进来,见车内一男一女,穿着外邦衣物,也是大为讶异。涧石见他皱眉苦思,便说道:“齐先生,借你马车共一段行程,不知可否?”齐玉轪听出声音,认出二人,当即笑道:“竟是与二位小友不期而遇,同乘马车又有何妨?”便转身请身后男子先行上车。
那男子与齐玉轪十分相熟,也无虚礼客套,拂衣跨上马车。涧石见他面皮白净,身穿儒服,举止却甚粗豪。经齐玉轪介绍,涧石、屿蘅方才知晓,此人是梓州刺史杜济。
齐玉轪跟上车来,将涧石舍身搭救郭子仪的事迹与杜济说了,杜济听罢,笑声朗朗,赞赏有加。涧石连忙谦逊。车夫在车外说道:“说与东家知晓,初时你们只说有二人乘车,一转眼却来了四人,车钱需多加一倍。”杜济谈兴正浓,便道:“乐莫乐兮新相知。你只管驱车,车钱十倍与你。”车夫连声道谢,又问往何处而行,杜济道:“我们不喜热闹,只往僻静无人的穷街陋巷行走便可。”车夫依言而行。
马车缓缓而行,屿蘅想揭开车帘看看外面情况,却被齐玉轪止住。齐玉轪透过帘缝朝外探视,神情甚是机警。
涧石打量他二人,见他们衣着朴素,乘坐马车又无明确的去向,便猜他二人也是潜入长安,怕露了行藏,权且借马车遮蔽自己、躲避官兵。他正要说话,齐玉轪微微冷笑,压低声音说道:“涧石小友胆量不小,竟敢闯入长安城中,引得官兵四处缉捕。不知可曾造访丰王府邸,有无见到晏先生?”涧石苦笑一声,说道:“我等一进长安,李纳一干人等便如影随形,至今未见着丰王李珙,便如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更不曾见到晏先生。”
他说到李珙,杜济便叹息一声,说道:“小友年纪虽轻,身上却有耿介之气,为何要去见那丰王,寻一身晦气?”涧石道:“李珙心怀叵测,我岂不知?只是屿蘅的师尊晏适楚先生现在他处,我需将他救出,”说到此处,又想起在昭行坊院墙上听到的并蒂将军的话来,说道,“近闻杜大人从吐蕃信使手中,获得了李珙密谋作乱的铁证,不知是真是假?”
杜济一听,顿时面色苍白,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齐玉轪也是“咦”了一声,问道:“此等讯息,小友是从何处得来?”涧石道:“长安虽大,然而市井相通、街坊相连,稍稍有些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我因此得闻。”
杜济越发紧张,惶顾齐玉轪,一面伸手去探那车帘,准备随时跳下车去。齐玉轪将他拉住,说道:“涧石小友乃是忠直之人,杜大人不必见疑。有老夫坐镇车中,便以那吐蕃小相书信相示,又有何妨?”杜济见他言辞笃定、神色自若,这才放下心来,果从怀中逃出一纸信笺,小心翼翼舒展开来。涧石、屿蘅一齐伸长脖子,就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看那上面的字迹:
李唐丰王李珙亲启。吐蕃国运昌隆,东平诸羌、南抵天竺、北扫吐浑、西叩波斯。今统雄兵十万,攻城拔地、所向披靡,唐人兵将无不望风奔窜。长安以西,诸多州郡、万里山河,已不复李唐所有。吐蕃屯兵凤翔之外,长安唾手可得。观唐室君王,寡德乱政,以致太阿倒悬、万民失心。而以殿下之贤明仁哲,堪当天命,践万乘之尊,登九五之位,亲承繁露,以正春秋。吐蕃必以十万之众,大破长安城池,诛灭不臣、讨平叛逆,助殿下中兴唐室,归朱紫之正、肇万世之基。事在期月之内,殿下可指日而待也。事成之后,吐蕃、大唐永世修好,大唐年献金万镒、帛万匹、牛羊各五千牲可也。吐蕃小相勃突尼移书。
看罢书信,屿蘅尚且端坐,涧石早已气得浑身乱战,恨不得将书信撕得粉碎。杜济连忙将信笺收起,说道:“大唐的王爷,却低三下四去巴结番邦,要借敌寇之力灭我大唐,真真可叹。”涧石道:“李珙谋叛尚属小事。只是信中写得明白,吐蕃兵马不日之内就要进攻长安,此事须尽早报与朝廷知晓。”
杜济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等思虑。然而朝廷一心只有大云经寺的法会,宰相元载更无心过问其它。我待要将这封书信进献,却不知该进献何人。待要在长安街市上大呼一声,吐蕃兵就要杀进来了,可是王侯卿士只顾着教坊演曲、梨园作乐,我不过一介边鄙小吏,又能奈何?”
涧石听到此处,如大石在胸,他深锁双眉,无言以对。齐玉轪冷笑一声,悠悠说道:“你那兄弟——并蒂将军,倒是十分尽职尽责。从城外便追杀我们,一直追杀到城内。可惜老夫内力尽失、武艺未复,被他夫妻二人驱赶得好生狼狈。只得雇来这辆马车,大白天与杜大人躲在车中,往荒僻无人处躲避,生恐被他们捉住。”
屿蘅出了一回神,说道:“一年前,齐先生曾击毙大宦官李辅国。如今干脆潜入丰王府中,把李珙一剑斩了,接出师父,然后我们一起隐姓埋名、荡舟五湖,再也不理什么国家大事,岂不是好?”齐玉轪摇头道:“天下汹汹,吾谁是从?天下的恶贼奸党,岂杀得尽、除得完的?况且我功力已失,能活过此劫就算不错了。”
话音甫毕,忽而马声长嘶、车身巨震,原来事车夫紧急将车停住。涧石、屿蘅的身子向前急倾,额头重重磕在车窗上。齐玉轪、杜济险些摔倒在马车之中。四人大受惊吓,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齐玉轪从背后抽出宝剑,急欲从车厢中杀出,手刚碰到车帘,却听车夫重重跳到地上大骂起来:“老子日你们祖先,没头没脑从巷子里蹿出来,吓坏了爷爷的马,叫你们赔不起!”
车夫还没骂完,一个尖利的声音回骂过来,将他的骂声盖过:“老子日你祖先!老不死的杂种,大白天不去躺棺材,驾着马车往这窄巷子里面跑。撞坏爷爷一根毫毛,叫你祖宗十八代全都变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