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一夜未曾合眼,直挺挺躺在床板上,却浑然不曾察觉昆仑奴鼾声震天、槐犁脚臭难闻。他仰望漆黑的屋顶,夜风从瓦缝之中侵袭进来,吹得他愈发清醒。“同去”二字在他脑子里盘桓,他更清楚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见了节帅该说些什么,见了骆奉先又该说些什么?偶耕口齿本不灵便,此时头脑更是空白一片。
“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不愿讲什么大道理。他们如若逼问,我就牵起牧笛的手,再也不放开。”偶耕主意已定,心中的惶恐悄然褪去,却又莫名其妙激动起来,令他更加难以入睡。他侧过身,回想牧笛闺房之中的诸多物事,又想起他们嫡庶兄妹的一场口角——牧笛三言两语,说得她的哥哥无言以对,灰溜溜领着家丁各自回房安歇;偶耕看着他们离去,这才辞别牧笛,回到破屋之中。
辰时已到,昆仑奴、槐犁一觉醒来,却见偶耕洗漱已毕,准备出门。昆仑奴便问他的去向,偶耕说道:“我要去牧笛那里,和他一起去见节帅。”昆仑奴十分惊奇,说道:“你一路护送小姐,还救他父女性命,节帅早就该重重的赏你了。这赏你的头一件事么,就该打扫几间上好的厢房,安排我们好好住下才是。”
偶耕道:“我去见节帅,可不是为了领什么奖赏。”槐犁在一旁说道:“不是领赏,那便是要辞行了。我看这侯家的府宅也不过如此,早就住得腻了,正想搬到别处去。”昆仑奴道:“说得也是。侯小姐那几个哥哥弟弟,长得歪瓜裂枣似的,倒是蛮横得很。昨夜闯进来找侯小姐,被我一场大骂,哈哈,哈哈……”槐犁横了一眼,说道:“人家是不愿与你计较。”
他二人一唱一和,偶耕全然不曾听见,披上衣服就往外走。昆仑奴抢到门口将他拦住,问道:“你还没说去做什么,怎么就撇下我们走了?”偶耕这才说道:“我要和牧笛一起去见节帅,请他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昆仑奴见他结结巴巴,焦急起来,问道:“收回什么成命?”偶耕开口说话愈发困难:“我,我和……牧,牧笛她……”昆仑奴追问:“你和牧笛怎样?”偶耕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昆仑奴一再逼问,槐犁屈起手指,在他脑瓜上凿了一个栗暴,说道:“榆木脑袋,这还用问?自然是耕哥和牧笛姐两人好上了,去求节帅许他们成亲。”昆仑奴一听,甚觉有理,却偏偏不认,辩驳道:“那什么叫做收回成命?”槐犁道:“自然是要去求节帅,别把笛姐嫁给骆奉先呗。”
昆仑奴转过头来看着偶耕,偶耕面红耳赤,一脸羞赧之色,但眼神和顺,对槐犁的话充满了认同。昆仑奴恍然大悟,说道:“乖乖的不得了!你个呆子将军还真有手段!但是婚姻大事,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你和牧笛去说,恐怕不成。你父母不在,我和你同去,也无不妥。”偶耕心想:“我说不出话来,他两个口齿灵活,与我同去,倒是个帮衬。但不知牧笛意下如何?”
偶耕正在犹豫,槐犁笑道:“快莫应允他。倘若应允,这条黑泥鳅便要做你爹爹了。”他口里说着“黑泥鳅”,手指着昆仑奴。昆仑奴顺手在他头上砸了个栗暴,说道:“大人的事,小娃子插什么嘴!”偶耕本想先去问问牧笛,征询一下她的意见,昆仑奴一手拉上槐犁,另一手将他邀起,三人一同出门,大摇大摆往牧笛住所走来。
来到小院,昆仑奴先是评头论足一番:“比起侯小姐在青州的住处,这里窄小了不少,但是更别致,少了一些艳俗之气。”槐犁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假充斯文的黑驴!”昆仑奴一个趔趄,已跨进小院,偶耕、槐犁跟了进来。
牧笛已梳妆完毕,迎出门来,见昆仑奴、槐犁也在,惊喜难抑。她淡扫蛾眉、微施粉黛,发髻上横插一根簪子,簪子上的玉珠莹莹闪光;身上换了一身鹅黄罗裙,裙上用丝线绣着西域风格的纹饰,正是时新图样。偶耕见她玉立阶前,真似初春时节待放的花蕾,又似晨露之下摇曳的菡萏,不知不觉竟看得呆了。
槐犁跳起来凿他一个栗暴,说道:“见到老婆了,还不行跪拜之礼?”
四人尚未闲言几句,小院外脚步急促,牧笛的嫡兄又引着家丁来到。兄妹相见,并无一言,带着众人一齐去见侯希逸。嫡子身后的家丁一路瞪视昆仑奴和槐犁,示意他们快快退下,可这二人忽然不顾,昂头阔步直挺挺闯入。
不多时已到侯府内宅,正面是客厅,两侧是厢房,侯希逸在西侧厢房卧床养病。嫡子只要偶耕、牧笛进去探视,昆仑奴道:“我是代表亲家来的,你却相拒门外,足见侯家人不知礼数、太没规矩。”牧笛听了,心中受用,暗自忖道:“你骂他们,却连我也一起骂了,出来之后再找你算账。”
嫡子进去通秉,半刻过后方才出来,唤他们四人入内。他眼睁睁看着这几人跨进西厢房,便退到外面去了。
偶耕、牧笛跨进门槛,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偶耕更是惴惴不安,昨夜苦苦想出的一通说辞全都忘在九霄云外。二人瞥见昆仑奴和槐犁神色自若,这才平静了许多。
侯希逸重伤之下,身上敷着厚厚一层药,披了件宽松的袍子,身子裹在被窝里,只露出头来。他回府之后,伤情转恶,每日汤药、膏药交加并进,床被上沾满药渍,整个房间弥漫着药气。他早年驰骋疆场,老来喜佛老、好田猎,如今重伤在身、病体泱泱。
侯希逸回京之后,愈发恬然好静,索性以养病之名,将京城里的人情往来一并推辞。连日来,虽然病痛缠身、汤药苦涩,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唯一令他不快的是,骆奉先时不时着人前来,名为探望,实则威胁恫吓,外带着索要家产、催逼钱财。他念及全家性命悬于他手,因此不敢十分怠慢,但他毕竟高傲使气,又不肯服服帖帖顺从。他又安排嫡子日日监视牧笛,只要她回心转意,答应嫁给骆奉先,虽不至于便讨好了他,但总归能免去不少麻烦。
侯希逸病中无聊,忽听嫡子禀报,说是女儿来见。他强撑病体,以为她是“浪子回头”,心存喜悦,唤她到病榻前一见。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女儿竟和偶耕神色狎昵、情意绵绵,哪有半点回心转意的迹象?
侯希逸唰一下把脸沉下来,朝后一看,又见昆仑奴和槐犁紧紧跟随,二人还贼眉鼠眼地满屋子打量。他顿时怫然怒道:“老爷的卧室,闲杂下人岂能说进就进!”说着一阵咳嗽。
牧笛一进西厢房,见父亲身子虚弱、面色苍白,毕竟父女之情血浓于水,难过了一阵,又有几分歉疚。陡然见他发起火来,便料定要他收回成命是难于登天,但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笃定要和偶耕一起远走高飞。哪怕是父亲在病榻之上不念父女恩情,她也是义无反顾。
牧笛跪下来,郑重说道:“父亲,你生我养我,昊天罔极之恩,女儿无以为报。只是你要女儿嫁给宦官,女儿万难从命。你我在回京途中,已有言在先,你我断绝父女之情。如今,我已找到知心之人,愿以一生相托。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与侯家再无瓜葛,从此与他远走天涯。”
牧笛也是一宿未睡,将这几句话写在纸上,熟读成诵,夜晚又在被子里反复操练。原本担心见着父亲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几句话竟是一口气说出。说完之后,她长长喘了一口气。
侯希逸气得两眼圆瞪,几乎一口气背过去。他不看地上跪着的牧笛,抬眼盯着偶耕,几乎喷出两道火焰,半晌才说:“你我既为主仆,当尊礼守份。你在青州欺侮我侯家千金,已经罪有一死;拐带骆奉先未过门的姬妾,这般天大罪责,你承担得起吗?”
偶耕被侯希逸逼问,两腿发抖,急忙与牧笛肩并肩跪下,倒头就拜,额头几乎把地面撞出一个坑来。拜毕,偶耕停职躯干,嘴唇不住发抖、喉头不住翕动。昆仑奴在在他身后急得干瞪眼,满以为他屁也放不出来一个,谁知他竟然说出一句气势贯通的话来:“我离不开牧笛,牧笛也想和我一起。请允许我带走他,所有罪责,我一肩承担。”
牧笛见他言辞笃定、态度坚定,心下甚是宽慰,在旁说道:“谁要你一肩承担?你我已有誓约,同生死、共患难,这么紧要的言语,怎么不禀报我父亲知道?”偶耕“嗯”了一声,继续说道:“骆奉先那里,我自当言明。欠钱还钱、欠命还命,我们不欠他什么,所以也不怕与他当面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