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八个黑衣人身亡倒地,不明何故。剩下四人惊恐万状,不敢逗留片刻,撒腿逃走。
街衢之上,只留下偶耕、牧笛。他们心中半是庆幸、半是惊悚,向四周张望,除了昏黑的夜色,空无一人,连个鬼影也没有,可八名劲敌为何暴毙?偶耕不得其解,也不敢细思,拉着牧笛往外奔逃。他们心里清楚,若慢一步,南浦云、骆奉先都会追出来,刚才的黑衣人也会去而复返,他们便会为人所擒,要么是死,要么生不如死。
逃出数十丈,背后响起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牧笛跑得累了,速度明显减下来。偶耕急忙回头,看是何人在身后追赶。
只见街巷的石板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晃动,不住冲他们招手。从身形步法看出,这二人没什么武艺,也并非追杀他们而来。偶耕略放宽心,叫牧笛休息片时,自己转过面来应付那两个人影。
人影由远而近,不是别人,却是昆仑奴和槐犁。昆仑奴手中兀自擎着一个物事,直到他跑到近处,方才看得分明,竟是一柄铁菡萏。
白天分手之后,四人原以为是死别,不料生死关头重逢,偶耕、牧笛满心感激。昆仑奴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前面不远是兴宁坊南门,出去再说。”
唐朝长安实行宵禁制度,夜间坊门关闭,市民夜间不得出坊。兴宁坊位于皇城和兴庆宫之间,禁卫更是森严。昆仑奴原以为此处坊门与别处一般,趁着守监还在被窝里,随手扳动门闩即可开门逃出,谁知到南门一看,竟有四名官兵披甲持刀在门前守备。
南门逃不出去,长安诸坊东门、西门又常年紧闭(原因是不令坊间污秽之气直冲皇城),只得掉头往北。才跑出三五步,昆仑奴止住另外三人人,说道:“北门更是显要,守兵更不会少。”槐犁道:“南门四个官兵,你怎不用铁菡萏射死他们?”昆仑奴道:“总共才八枚毒弹,刚才射死八个黑衣人,全用完了。”
偶耕、槐犁恍然大悟,才知刚才黑衣人糊里糊涂横死街头,原来是他们二人暗中下了黑手。牧笛便问他们刚才藏身何处,槐犁答道:“我们与你们一墙之隔。你们在墙外的街巷中,我们在墙内的大桂花树上。”
牧笛又问:“你手里的东西是哪里来的?”昆仑奴见问,得意道:“这是铁菡萏,我在王屋山就有了,还用它撂倒了几个黑衣人,又在潞州救了呆子将军一命”,说着看了偶耕一眼,偶耕点头承认,昆仑奴愈发兴高采烈,“毒弹用完了,这铁菡萏我却没丢。黄昏时分翻墙爬进骆奉先家,却在屋子里一张酒桌上,发现八枚子弹,正好用上。”
牧笛听到这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问道:“那屋子里横着几具死尸,还躺着几个被点了穴道的人,是与不是?”槐犁抢着答道:“正是,正是!”牧笛又道:“骆奉先就在那间屋子里招待南浦云。我二人被他捆住,趁他们在后院争执,逃了出来。”
槐犁斜了牧笛一眼,以示鄙夷,说道:“我们躲在假山后面,眼睁睁看着你们逃出,却又不敢高声喊叫。黑子哥(他称呼昆仑奴)贪心不足,不跟上你们,去屋子里顺手拿了好些金银酒器,又兜走了桌上的毒弹,这才出来找你们。”
那些金银酒器,俱是踩扁了再塞入怀中,昆仑奴敲敲胸脯,里面金银相激,发出脆响。偶耕心中感激,说道:“每逢危难,总有你们相救。”昆仑奴愈发趾高气昂,说道:“休要婆婆妈妈,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正理!”
他们与把守坊门的官兵去之不远,昆仑奴谈到兴头上,不免语调上扬,声音传入守兵耳中。一名官兵高声呼喝,侧面营房中立即窜出十余官兵,点起火把、抄出刀枪,一齐围了上来。四人大惊,也不管东南西北,只往暗处没命逃奔。
牧笛气力不支跑得慢,亏得昆仑奴、槐犁捡石头将追在前面的官兵打退。四人顺着墙垣东拐西绕、南逃北窜,终无脱身之计。没头没脑逃到一道巷子,巷子笔直,另一侧都是大户人家的后院。
四人一路向前,路过的院门倒也不少。昆仑奴每经过一个院门都要去推一把,尽是从内栓住或是锁住,如何推得开?然而若不躲进院子里去,外面街衢笔直、巷落规整,要想躲避追捕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槐犁见昆仑奴忙乱半天,焦急起来,沉肩用力,也去撞一侧的院门。撞到第三户的时候,竟然扑空,一个趔趄栽进院去。扭头一看,才知院门是虚掩的。昆仑奴不由分说,推着偶耕、牧笛跨进门去,本想回身闩门,官兵已追到门外。四人弃门而走,钻进院子深处。
迎面两栋楼阁,形制相同、并肩而立,如同双鹤对峙,又似凤鸟比翼双飞,中间用一道月门相连。月门之上一道牌匾,写的是:鸳鸯阁。
四人慌不择路,急匆匆跨过月门,正要进阁躲藏,东阁、西阁却同时灯亮,里面影影绰绰,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仿佛是女子在走动。四人不敢擅闯,见西边竹林之下,有一间小屋,似是库房。屋门上锁,侧面的窗户却是半开。昆仑奴三下两下掰开窗扇,四人不由分说,钻窗而入。
官兵本来气势汹汹追在身后,此时却堵在院门外,压低声音朝里吆喝,不敢擅入。东阁、西阁的女子应和一声,列队而出,东一列四人、西一列四人,衣着艳丽、身材窈窕、步履缓慢。灯影掩映之下,宛若八名仙子从天而降,又似八位魔女初出洞府。
牧笛透过窗缝往外看,不禁暗暗吃惊,外面的女子居然竟然是四大名花、四大鸣禽!
八名女子听到院门响动,欣喜走出,一出门却见是官兵上门叨扰,顿时意兴阑珊、呵欠连天。葛蕾隔着院门呵斥官兵,满口脏话,叫他们撤去。官兵还在絮叨,提示有贼人闯入,请求入院搜索。四花、四禽一起不耐烦起来,开始恶语相加,官兵无奈,只好撤离。
四花、四禽各住东阁、西阁,平素绝不相见,相见即如仇寇。四禽比四花年轻不少,可是论起衣饰之奇、妆容之艳、仪态之魅,竟被对方压制,早已生起一肚子醋意来,嘀咕道:“半老徐娘,还这般妖里妖气。”四花立即反唇相讥:“我们虽老,可比野地里的鸟儿好看百倍。有些人虽说年轻,只可惜生了一副臭皮囊。”
偶耕在小屋之中,透过门缝偷看外面。一见四花、四禽,不免暗暗叫苦:才从骆奉先手掌心逃出,一转眼又跌入魔窟,不知该如何脱身?昆仑奴、槐犁点破一层窗纸,看得明白,心中也是十分悚惧,只盼着这八个妒妇一场乱斗,花落禽死,他们才好逃走。
四个人正各自思虑,外面争执之声阵阵传来,首先是四禽之中黄鸟的声音:“今日谷主早已说定,要我们留门,今晚住我们西阁。你们四个老妇,不在东阁好端端躺尸去,干巴巴等到天明也是无用。”葛蕾回敬道:“谷主和谁好,自然去找谁,说去找你们,多半还是要到东阁留宿,谁叫我们四大名花国色天香、风华绝代,远胜过什么禽儿、鸟儿呢?”
黄鸟怒道:“休要大言不惭,你们的下作伎俩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和那薛半仙狼狈一气,他熬煮汤药给你们补气驻颜,又炼制什么迷春丹药迷惑谷主。你们将这穿肠毒药给谷主服用,他才会每次都去找你们。”
葛蕾一声浪笑,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来,说道:“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药丸?谷主服用以后,爱我们爱得不得了。只可惜配方太贵、炼制不易,只有我们服侍谷主服用,你们四个没份儿。”四禽又急又气,一齐骂道:“不要脸!”
偶耕、牧笛听到此处,黑暗之中对视一眼,各自羞愧难当,低下头去。又听黄鸟说道:“年老则色衰,色衰则爱驰。你们四个老妇,一万剂汤药灌下去,终究改不了龙钟老态。”
这句话点到四花的痛处,葛蕾恶狠狠道:“我们变成老妖婆那又如何?只要我们在,你们四个小浪蹄子就休想得到谷主欢心,终无出头之日。”黄鸟哼了一声,说道:“能得到谷主欢心的大有人在。我们举荐几个妙龄女子,又是细嫩、又是润泽,献给谷主,谷主自然欢心。”
葛蕾一听,便知她们搜罗年轻、貌美女子,多半还是处女之身,以期进献谷主,以期将四花压制下去。黄鸟见她心中有事,得意起来,说道:“你们让谷主服食丹药,谷主难道真会爱你们一世?”
葛蕾冷笑一声,说道:“薛半仙千辛万苦炼成此药,乃是至情至性灵药。服食一丸,宠爱三年,若服尽这一小瓶,便是终此一生两情不渝。你们再使什么手段,也是枉费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