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山峦环抱,前方现出一带茅屋土墙,乃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昆仑奴说道:“石头将军,还有那呆子将军,我们行走半日,口干舌燥,去村子里讨些水喝吧。”涧石、偶耕均含笑应允,一群人便往那村落走去。
爬上一道土坡,绕过一段土墙,面前便是七八户农舍,皆是土墙柴扉、茅椽瓮牖、穷苦人家。村前一井,辘轳已经损毁,井台边三两个粗拙的陶罐,罐上沾满尘沙,一眼便知许久无人在此打水。昆仑奴、槐犁四处游转,呼叫村民,绝无回应,唯有歪歪斜斜的门扇在风中嘎吱作响。
偶耕便将骅骝马拴在土墙后的梨树上,任它啃嚼地里的草根,再与牧笛回到井边,整弄井绳,想打些水上来。昆仑奴、槐犁则和那些兵士打成一片,挨家挨户搜寻,指望能找出些存米、干肉。
众人忙乱过后,却是一无所获。大家都饿着肚子围到井台边,传递陶罐,喝那冷冰冰的井水。陡然,骅骝马一声怒吼,随即传来一声惨叫。众人大吃一惊,跑到梨树边,只见一具死尸横在马蹄之下,脑浆四溢、眼珠迸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头戴官帽、身穿官服,生前应是一位有品阶的官员。
众人不解,为何荒村之中出现一名官员,却死在骅骝马的铁蹄之下?却看槐犁瞪大眼睛,指着远处喊道:“山坡上还有人!”
众人抬头,果见一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向山后逃窜。涧石大喝一声,带着八名兵士追了上去,不多时便将那人擒回。那人头戴幞头,身穿襕衫,下面白花罗裤,脚蹬乌皮六合靴,也是一副京官打扮。见了众人,倒头便拜,不住的乞怜求饶。
盘问一番,才知他与死去那个官儿一起在村中放哨,不提防涧石一行到来,便欲盗马逃走,谁知骅骝马性烈,踢死一人,剩下的官儿吓破了胆,只得落荒而逃。
涧石问道:“你乃京城官员,为何置身荒村,却为何人放哨?”那官员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说道:“说不得,打死也说不得。”昆仑奴怒上心头,挥拳欲打,那官员不待拳头落下,竟一口说出:“当朝天子出城巡狩,就在山后驻跸,特命我二人在这里站岗,以备不虞。”
涧石又惊又喜,说道:“我等奉了郭令公之命,前来迎驾。烦请大人从前带路,我们参拜圣上,再与郭令公回合,我们同回陕中。”那官员满心狐疑,却惧惮八名兵士、一个黑鬼的威势,只得服从。他战战兢兢在前引路,大汗淋漓、两腿发抖,屡次摔倒。
绕过两座山岭,越过一道河川,前方松林苍翠、地势开阔,正是天子行营。说是皇帝銮驾出狩,平地上只不过数十残兵、几乘马车,连旌旗也没有一面,一派颓唐景象。左一拨朝服不整的文臣,右一拨铠甲残破的武将,七零八落坐在荒草之中,相对无言,死气沉沉。
离皇帝车辇还有数百步,侧面忽然走出一人,压低声音呵斥:“何人胆大包天,竟敢惊扰圣驾?”这人便是当朝宰相元载,身后是他的三个儿子,另有李纳、王升、赵勃、王致君、戴保国在旁。
引路的官员一见当朝宰相,吓得两足瘫软,倒头便拜,口称“死罪”。李纳早已认出涧石、偶耕,一步抢出,说道:“这些人为祸京师,阴谋篡逆,前罪已经难饶,今日又带兵劫驾,当处以极刑。”
涧石与李纳势同水火,他恨李纳丝毫不亚于李纳恨自己。但使命在身、处境危险,他只得隐忍。
涧石不认得宰相,简简单单朝他施过一礼,说道:“在下奉了郭令公之命,前来迎驾,郭令公正在二十里外山神庙中等候,还请大人奏禀圣上,早早启程,前往会合。”
元载以及三子皆是斜眼相视,满脸的鄙视与怀疑。涧石见他们不信,便擎出郭子仪所赠的玉璜自证。元载接过玉璜,端详一番,忽然掷之于地,冷笑道:“长安城破,卿士之家尽遭抄劫。这枚玉璜是真,不是偷来的便是抢来的。你们犯下谋逆的大罪,不必审问,就地处死吧。”说毕,冲李纳挥手,命他行刑。
涧石等五人连同那八名兵士俱各大惊。涧石高声道:“在下委实奉了郭令公之命。大人若是不信,可随我同去山神庙一见。”偶耕拼出全力,将赵勃、王升从牧笛身边推开,二人大怒,当即拔刀怒吼。
正在争执,又有一人走来,尖声叱道:“皇上在马车中小憩,是谁不要脑袋大声喧哗?”那人身着朝服,面色红润、大腹便便,原来是骆奉先。
偶耕、牧笛见了骆奉先,又是烦恶,又是尴尬。偶耕上前一步,要和他继续理论聘礼之事。骆奉先眯着眼睛认出他们来,“咦”了一声,当即下令:“这对男女,曾经妄图行刺老夫,先绑了杀头!”
李纳气势汹汹,领着王升、赵勃,便要动手,偶耕挽着牧笛急急躲避。情势紧急,生死就在一瞬之间。涧石忖道:这些人生怕吵醒皇帝,我索性就把皇帝吵醒,反正是死,默默地死不如惊扰了皇帝的清梦再死!想到这里,抬高声音说道:“几位大人若是不信,请容我们觐见圣驾,冒死以闻。”
话音未落,身后啊呀啊呀几声哀嚎,他带来的八名兵士暴毙于地,背上横七竖八插着红彤彤的箭杆。李纳等人围着偶耕、牧笛,险些也被流矢射中。
骆奉先受惊,正要责问何人突施冷箭,对面山腰上忽而人声大噪、旌旗飘飞,数百劲卒冲杀过来。元载惊慌失措,领着三个儿子往回就跑。骆奉先体胖,奔跑不动,王致君、戴保国扛起他回撤。
敌军的箭矢犹如雨点一般坠落,李纳、赵勃、王升自顾不暇,步步回撤。涧石携起偶耕四人,一起跑向皇帝车辇,一来躲避敌兵,二来将面圣奏报郭令公情况。
敌兵五百有余,须臾之间赶到面前,与皇帝车辇相去不过百步,列成弧形阵势。皇帝行营就在狂野之中,前面是劲敌,后面是山岭,阵中只有七八十残兵,皆是惊弓之鸟。
皇帝早被惊醒,知是敌军追到,缩在马车之中不敢出来。敌军阵前,传出叫战之声,不可一世:“射生将王抚在此,恭候圣驾多时,还请圣上钦赐圣面,容末将一见。”天子驾下文武众臣噤若寒蝉,有的还发出哭声。涧石五人跑近圣驾,却被禁兵截住。
王抚喊了半晌,元载方才站出来说道:“王将军既是前来迎驾,救该解除甲胄,跪行匍匐,来到车驾之下,跪求圣上饶你护驾不力之罪。”语声未必,一枚羽箭射来。元载急急闪避,那支箭擦身而过,竟射在元季能大腿上。元季能倒地翻滚、痛苦万状,却不敢放声惨叫。元载惊骇不已,再也不敢出头。
骆奉先仓皇问道:“哪位将军敢上阵应战?”诸将无人敢应。王升、赵勃蠢蠢欲动,李纳施以眼色,将其阻止。此时光禄卿殷仲卿也在,厉声责问:“食君俸禄,就该竭力报主。匹夫匹妇皆知衔德报恩,难道你们不识忠义二字?”他抽出腰中剑,自己想杀出阵去,被元载拦腰抱住——他们二人只是在做戏,自己表现忠诚,怂恿他人浴血抗敌。
终于有一名将领站出,骑马提刀冲向王抚。奔到半路,射生手一箭发出,正中胸肺,那名武将未战便死,空余战马逃回本阵。元仲武大怒,冲王抚喝道:“大丈夫只需决死一战,怎可暗箭伤人!”王抚仰头大笑,喝道:“你们一帮丧家之狗,谁敢出来跟老子厮杀?”元仲武也不敢强出头,乖乖缩回本阵,再也不见人影。
骆奉先许以重赏,果有一名副将披挂杀出。王抚手提长枪,迎面便刺。不到十合,便将他刺死。天子驾下诸将见了,无不心惊胆战,任凭骆奉先威逼利诱,只是低头不出。殷仲卿摇头叹道:“满朝武将,真真怯如鸡狗!”
忽然一声断喝,声震山川,一人跨上战马,疾冲过去,那便是一向以宰相府上贤宾自居的王致君。王致君高举双锏,也不通秉姓名,照着王抚头上便抡。王抚接过三招,长枪斜刺横撩,与他战在一处。交手三十余合,未分胜败。
戴保国一见哥哥上场,自己不肯落后,舞动铁棍冲出阵来。射生手保护主将,发箭攒射。戴保国武艺不弱,舞出棍花,击飞来箭,须臾已到王致君身边,与他夹攻王抚。
王抚以一敌二,斗过二十余合,力气不支、招数迟滞。天子阵中众将官看见情势扭转,俱各欢喜。骆奉先便命擂鼓助威。正是士气提振之时,战场上忽然一声惨叫,原来是王抚突出奇招,右手虚晃一枪,左手拔出佩剑,刺死戴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