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头崖上,大雪纷飞,曾经的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迎来了生命的尽头,这是英雄的惨淡结局,又似乎是信徒的灵魂涅盘。
临死之时,侯希逸矫首遐观,哀叹国家危亡、城池残破、人民离乱,哀叹吐蕃、回纥三十万大军尚在奉天一带横行肆虐,而大唐军民相继战死、血染山河。他用最后的气力,说出了最后的心愿——他要偶耕前往邠北,行刺仆固怀恩。只要,仆固怀恩一死,吐蕃、回纥的结盟便可自行瓦解,而危及长安的战火即可就此熄灭。
偶耕、牧笛不胜哀伤,在凤头崖顶凿开一瘗,将侯希逸埋葬。二人在坟前守了一天一夜,不见涧石、小雨回来,平添无穷悲戚。二人哀叹一回生死离别,只得牵着骅骝马离开。
下得凤头崖,雪地里看见一串带血的足印。二人循着足印逶迤前行,来到一处山坳,却见足印尽处,一个老者倚在一片石上呻吟不绝,此人乃是黄锦鳞,他还活着。
二人来到近前,见黄锦鳞身受重创,腹肠流出,性命危急。偶耕急忙下马,为他包扎伤口,又为他服气疗伤。一个时辰过去,黄锦鳞喘息停匀、神色好转,强撑身子,要叩头相谢。偶耕将他扶稳,又问他可曾见到涧石。
黄锦鳞叹了口气,说道:“我跌下山崖,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却见葛蕾与涧石在雪地里激斗。我也不知涧石为何得罪了葛蕾,想去相劝,但身上半点力气也无。涧石斗她不过,逃入深山,葛蕾追进山去了。我跌落山崖之处,罗展义的尸体也在一旁,摔得粉碎。涧石小友若有凶险,老汉苟活人世又有何益!”
牧笛怕他问起陆大壮和张小雨的下落,便在马上催促偶耕:“我们快去邠北要紧。”
偶耕也怕黄锦鳞问话,只得将身上的干粮递给黄锦鳞,翻身上马,便要告辞。黄锦鳞果然发问:“我那陆二哥和小雨侄女呢?”
偶耕回头看着黄锦鳞,不觉眼睛湿润,待要回答,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牧笛说道:“黄叔叔只管放心,他二人自会与你相见。”说毕,一声断喝,驱赶骅骝马疾驰而去。
不多时,已奔出凤翔界。置身郊外,眼看大地白茫茫一片,牧笛不胜凄凉,想调转马头,永远离开这边关苦寒地,去往那江南温柔乡。偶耕在背后将她抱住,喃喃说道:“节帅临终所托,不可辜负,我们杀了仆固怀恩,再去浪迹天涯。”
牧笛皱起眉头,说道:“吐蕃、回纥联军三十万,气势汹汹直逼长安,仆固怀恩乃是主心骨。仆固怀恩一死,联军自然毫无战力,纷纷解散。我们既然是并蒂将军,就往邠北走一遭吧!”
一路往北,道阻且长。路上多的是难民饿殍、烈士国殇,略一打听,便知非但奉天、盩厔等地遭遇三十万联军蹂躏,还有更远的同州、会州诸郡,接连被回纥大军攻破,而率军攻城的将领便是任敷。
难民说起城破之事,珠泪如梭,纷纷数落道:“那任敷简直十恶不赦,命回纥兵摧毁城池、焚烧民宅,所到之处无不屠戮一尽、抢掠一空。我大唐也颇有武将,怎么不在战场上一刀将他斩了?”
难民痛述前情,一个个泪眼婆娑。偶耕、牧笛听不下去太多,揖别众人,再次上路。骅骝马撒开四蹄,在白茫茫的大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蹄印。不出二日,已到邠北。
与长安周边战火纷飞的情景不同,邠北显得格外安宁,但安宁中透出无穷的肃杀之气。二人来到一僻静之处,逮住两个兵卒,将他们打晕,换上他们的盔甲。牧笛还戴了一副吐蕃兵的头盔——吐蕃头盔罩住整个头部,只给眼睛留下两个孔,遮住她的面容,叫人看不出她是女子。此时正当烽烟四起,各国将士多有死伤,回纥兵穿戴吐蕃盔甲、吐蕃兵使用回纥器械皆是常事。
二人混入回纥军营,徘徊守望二日,摸索着来到中军大帐。牧笛道:“我们夜里潜入,出其不意,便能杀了仆固怀恩。”偶耕忽然迟疑,拉住牧笛,说道:“行刺敌军主帅,实在太过凶险。你进城暂避,我一个人去杀仆固怀恩,回来与你会面。”牧笛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们是并蒂将军,生同根,死并蒂,你别再婆婆妈妈了。”
夜半三更,二人来到中军大帐,扯开帘幕钻了进去。大帐之中一片漆黑,牧笛一脚未能踩稳,竟将桌案后的屏风扑倒。偶耕大惊,掣起牧笛就要往外逃,却发现大帐之中并无人声。牧笛轻轻扯住偶耕,提示他帐内无人,仆固怀恩不知哪里去了。
恰在这时,一个老奴擎着烛台开门入内,要进来清扫地面。灯光照耀,帐内陈设、物事当即显现,而偶耕、牧笛惊恐的面容也呈现在他眼中。老奴吓个不轻,扭头便跑。正待呼叫,背后已被偶耕点中穴道,身子一瘫,倒在地上。牧笛从桌案上摸来一把弯弯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叫他不要高声。
牧笛牧笛压低声音,恶狠狠问道:“仆固怀恩在哪里?”老奴下得手足瘫软,战战兢兢说道:“节……节帅迎接老……老夫人去了,明……明日便回。老……老奴故此进帐打扫。”牧笛又问:“什么老夫人?”老奴道:“是……是节帅的母亲!”
二人听罢,相互以目示意,决定躲在帐中,留到明日,只要仆固怀恩进帐,便一刀结果了他。偶耕借着烛火,看到营帐一侧有一木柜,乃是盛放兵器所用。他暗运真气,点了老奴哑穴,将他关进木柜之中。
处置停妥,偶耕重新竖起屏风。屏风后面,乃是仆固怀恩的衣柜,偶耕、牧笛放下帘幕,吹灭蜡烛,钻进衣柜,从柜门的缝隙里朝外窥探。偶耕忽然犯起愁来:“仆固怀恩若和母亲一起进帐,我们怎么办?连他母亲一起杀了,还是只杀他一人?若只杀他一人,他的母亲想必年事已高,如何受得这等悲痛!”
牧笛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叫他休要思前想后,明日相机行事,一举完成父亲的遗愿,然后他们一起远走高飞。
翌日天明,大帐之外响起步履之声。一个人在门外停住脚步,恚怒道:“这老奴是越发惫懒了,门也不锁,阶除也不扫。”那正是仆固怀恩的声音,只是比潞州赴会时苍老了许多,喉咙里还夹杂着咳血的声音。
仆固怀恩刚说完,一个老妪说道:“你身子不适,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那便是仆固怀恩的母亲。仆固怀恩因命随行士兵留在帐外,自己独和母亲进入帐中。
偶耕、牧笛透过柜门和屏风,看清了仆固怀恩的样子。他鬓发皤然、腰背佝偻、步履蹒跚,不停地咳嗽,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比他身后的老妪更显衰朽,与潞州相见之时,更是判若两人。
偶耕寻思道:“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若健壮如初、勇武过人,我杀他也还名正言顺些。可他如今衰老如斯,我怎可动手伤他?”牧笛在一旁,看在眼里,心如明镜:仆固怀恩一世骁勇无敌,奈何被宦官谮毁、被朝廷猜忌,又经历丧子之痛,备受打击,故而老得飞快。她瞥了偶耕一眼,握紧了他的手,提示他不要心软。
仆固怀恩侍奉老夫人在桌案前坐下,自己侍立一侧。老夫人道:“罢了罢了,你虽是我儿,如今也是老态龙钟,比为娘更甚,陪我坐下说话吧。”仆固怀恩搬了一个坐橔,坐在她身边。
牧笛在柜中看得分明,仆固怀恩背对他们坐在屏风下面,后颈向前伸出,偶耕只需一刀,他即刻人头落地。她攥了攥偶耕的手腕,催他尽快动手。偶耕心中不忍,用眼睛示意: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老夫人与仆固怀恩叙话,聊些起居饮食、家长里短,又想起孙女远嫁回纥、孙子战死沙场,不禁心酸落泪,又说道:“你将我从祁郡接到邠北,莫不是怕官军突袭,攻破城池,进而为难于我?”仆固怀恩答道:“正是此意。儿虽不孝,不能让母亲处于危险之中。将您接来,确保周全。”老夫人听到此处,忽而抽泣道:“你若孝顺,就该忠顺朝廷,不该起兵反唐!”
衣柜之中,偶耕、牧笛将他们母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牧笛暗暗焦急:偶耕心地仁厚,下不去手,可是若迟延下去,刀枪柜中老奴穴道一解,他们岂不白白将性命送在此地?比起仆固怀恩的性命,偶耕的安危在牧笛心中更重百倍,她不停地掐偶耕的手背,催他休再耽搁。偶耕抓住她的手,示意她权且等待——他要给仆固怀恩一点时间,让他享受完这最后的天伦之乐。
仆固怀恩也是刚烈之人,听母亲如此指责,起身说道:“孩儿一生征战,北平回纥、东破安史。大唐上下,除了郭令公一人,谁的功勋、本领在我之上?可如今宦官当政,天子昏聩,将郭令公逼得去看守陵园,又对孩儿百般欺压。我一再忍让,他们却变本加厉、怙恶不悛。我若不起兵造反,早晚被那群昏君奸臣残害至死,”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舒了一口气息,“孩儿振臂一呼,回纥、吐蕃发兵三十万,直抵长安。这是他李唐气数将尽,天意所归,不是我仆固怀恩不顾君臣之义!”
老夫人一听,泪流满面,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气数、说什么天意,难道我们仆固一家三代不得团圆、朝不保夕就是气数,难道孙女远嫁、孙子惨死就是天意?”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玚儿,你死得好惨!你爹爹狠心,不许我看你最后一眼,就糊里糊涂把你埋了!”
老夫人一哭,仆固怀恩咳嗽不止,吐出满口鲜血。老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悲啼,过来搀扶自己的儿子。仆固怀恩气虚体衰,却如同少年一般倔强,挣脱老夫人的手,继续说道:“仆固家遭逢的灾难、遇到的祸事,都是皇帝、奸臣欠下的债,他们必须以血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