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阵图停止运行,山谷一片静寂。邓昆山提着铁算盘,领着杨祖绪、卫怀璧、何令名、施春、章华,一步步逼近晏适楚。
晏适楚在山谷中摆下半幅八阵图,其意有二,一是要在南浦云面前显露本领,二是要将逍遥谷的大小头目、众多喽啰一举全歼。可是,这场冬至之会,诸事出乎他的意料:南浦云并未亲赴,八阵图中留下逍遥谷几名活口,而且涧石生死未知,偶耕、牧笛又服食了安眠药丸,转眼间身处险境。
面对逍遥谷这六个凶神恶煞,晏适楚自知难免一死,更不能保全偶耕、牧笛,叹息一声,襟怀之中取出一枚金丹,吞了下去,立时羽化登仙。他正襟危坐、面色如初,令邓昆山逡巡不敢冒进。
卫怀璧、何令名在邓昆山左侧,偷觑良久,壮起胆子说道:“晏适楚必是死了!”施春、章华抄起刀剑,呐喊着便要杀上飞岩,为惨死在石阵之中的兄弟们报仇。邓昆山冷眼斜睨,见晏适楚纹丝不动,不是死了,便是服气入定,铁算盘一举,大喝一声:“先夺经书,再杀仇敌!”
偶耕、牧笛互相倚靠在飞岩之上,似梦似醒、如真如幻,只知眼前刀光闪烁、杀气腾腾,而晏适楚似已死去。二人心中凄怆,身上却连举手抬足的力气也无。
而逍遥谷剩余六人,在石阵之中拼尽了全力、耗尽了真气,想使出轻身功夫已是无能为力,只得弯腰、蹬腿,一步步向上攀援。爬到半路,山谷之中陡然阴风四起,寒气凝结。邓昆山大惊,回头看那石阵,那石阵却是一动不动,石阵之外,两道黄云席卷而至,凝神一看,竟是两只猛虎。
双虎与晏适楚久为邻里,与他情义甚深。如今晏适楚已死,双虎心头一震,如得凶兆,掉头疾奔回来。它们一个哀鸣,一个怒吼,恶狠狠扑向逍遥谷人。
卫怀璧、何令名惊慌失措,在岩石上站立不稳,跌下去摔断手足;施春、章华急忙向上爬,早被双虎拖下岩石咬断喉咙。邓昆山又惊又怒,挥舞铁算盘与二虎相持,双虎连声怒吼,左蹿右纵,将其扑倒,把他五脏六腑撕得七零八落。卫怀璧、何令名溅得一身是血,吓晕过去,当夜冻死在山谷。
双虎在晏适楚尸身前盘桓良久,哀吟低吼,如歌如哭,终于将身一跃,隐入群山万壑之中。
是夜,冬风凛冽,寒气彻骨。偶耕挪不动身子,只得靠紧牧笛,苦运真气,克服满身麻痹,为她传输热气。牧笛蜷缩在岩石上,眼前是晏适楚冰冻的尸身,背后是不住打着寒颤的偶耕,几次濒死,几次听到山谷中骅骝马的嘶鸣,这才强打精神,从浩漫无边的寒冷中活了过来。
如此三日三夜,二人命若游丝、魂如细缕。当晨曦再次照临终南山之时,他们身上的药力已然解去,而偶耕体内真气已然贯通。二人不住呵气,融去了手上的冰冻,又不住用手揉搓,解去了两腿的僵直。
二人互相扶持,艰难站了起来。他们还来不及悲悼晏适楚的仙逝,便爬下飞岩,来到石阵,在死人堆里找到涧石。
杨祖绪的深深扎进涧石的背心。涧石背后的鲜血凝成冰块,与地面冻在一起。偶耕两眼含泪,双掌按住涧石,为他融去身上冰霜,竭尽所能,想把涧石的游魂从幽冥之地召回。
良久,涧石悠悠醒转,眼珠中映射出红日的光彩。他抬起头,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日晷,缓缓说道:“帮我……帮我找回屿蘅。”说毕,手指陡然下垂,眼珠里的光彩顿时熄灭。
偶耕、牧笛再也难忍悲伤,跪在荒草之中,仰天痛哭。他们感慨此生不幸,感伤故友逐一沦没。哭过一回,偶耕收起眼泪,扶起牧笛,在山谷之中寻一吉地,将晏适楚、陆涧石埋葬。他用剑凿出一个石匣,将《修真秘旨》塞进匣中,埋在晏适楚墓碑之下。
偶耕、牧笛跨上骅骝马,重上征程。他们要帮涧石完成遗愿——救回杜屿蘅。
二人在荒山野草之中,循着黑衣人那辆囚车的车辙逶迤而行。不出一日,走出终南山脉,来到一片旷野,而那两道车辙也被大片凌乱的马蹄印、人脚印淹没。
此地已是蓝田地界,这几日,唐军与吐蕃、回纥联军在此交战。唐军将领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数日前,他调派一支军马,将丰王李珙、射生将王献忠押送回京。王献忠当即处死,李珙因是玄宗之子、当朝皇帝的叔叔,朝堂之上当然是宽宥了他的罪过,将他送回府邸依旧为王。后来,皇帝另找出几条罪名,赐他一死。
仆固怀恩已死,吐蕃、回纥的联盟立即瓦解,三十万大军顿时如同一盘散沙,大唐军马扭转战局开始有了起色。李抱玉包揽了生擒李珙的功劳,又得骆奉先在朝中庇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他回军奉天、盩厔,赶上一拨吐蕃兵力,打了胜仗,一如既往地虚报军功,骆奉先愈发欢心,在朝中肆无忌惮排挤郭子仪等一帮重臣。
李抱玉挥师向东,进击蓝田,驱逐游走之敌。几场战役过去,李抱玉军功颇着,渐渐树威,不甚把郭子仪放在眼中。郭子仪深知:天子宠信宦官,天下忧患之时,自己临危受命重整乾坤,如今胜利在望,自己没了作用,只可明哲保身。他已是耄耋之年,早将权术、党羽之争看淡,因此并不与之争竞。
偶耕、牧笛在旷野之中,专心搜寻那两道车辙,不知不觉来到李抱玉军营之前。早有偏裨将领上前拦阻盘诘,偶耕无意与之多费唇舌,拨马便走。那几个将领岂肯放过他们?连声呼喝,招来上百士兵将其围住。偶耕提醒牧笛抓紧缰绳,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骅骝马一步跨出,早将唐营兵将抛在身后。那些兵将弯弓射箭,如何又能射中?
一番迟骤,人困马乏,慢了下来。骅骝马正在荒原之上啃啮草根,忽然四围鼓声大噪、旌旗蔽日,竟是李抱玉亲率大军追到。大纛之下,他一眼认出偶耕、牧笛,心中大喜,忖道:“骆大人对我恩德有加。我将他二人擒住,献给骆大人处置,也算是投桃报李。”
李抱玉正要下令活捉两名贼人,忽然军阵北侧喊杀之声惊天动地,黑压压的敌兵铺天盖地漫卷而来。几名探马奔到大纛之下,只因太过仓皇恐惧,手中令旗早已遗失不见。若是李抱玉平日脾气,便该将他乱刀劈死,只是近日诸事顺意,他心中和畅,便对他们网开一面,命他禀报敌情。
探马面色惨白,期期艾艾说不分明,而敌兵已然杀到,砍倒唐兵无数。李抱玉急传号令,列阵迎战。军令尚未传出,对方一员骁将杀入自己阵中,左冲右闯,如入无人之境,泽潞军马顿时阵形大乱。李抱玉大骇,急策战马向南边逃窜。
唐军溃败,一时哀鸿遍野。不少兵士濒死之时发出绝望的呼声:“回纥悍将任敷突袭至此,兄弟们快快逃命!”李抱玉听到呼声,吓出一身虚汗,奴抽几鞭战马,一个人抱头鼠窜。
偶耕、牧笛虽与任敷相去甚远,却认出他来。牧笛冷笑道:“李抱玉身为大唐节度,倒有闲情逸致调集军马追逐你我二人,却无半点胆识、谋略抵御入侵之敌。真真可笑!”
偶耕手搭凉棚,看见唐兵一茬一茬倒下,回纥兵马狼奔豕突、肆意侵凌,又见任敷杀人如麻、凶残异常。他叹了一声,说道:“休说风凉话。任敷杀了大哥,害死百余渭南乡民,决不容他继续残杀大唐同胞。”
乱军之中,忽闻一声清啸,那是偶耕赶着骅骝马奔向任敷。任敷杀得兴起,见对面一团红云袭来,二话不说,提枪就刺。偶耕抽出长剑,当空挥舞,将任敷手中银枪斩为两断。任敷大吃一惊,抛却断枪,拔出宝剑,连刺偶耕三剑,这才认出敌人是谁。
回纥兵马大举掩杀而至,将骅骝马团团围住。偶耕轻喝一声,骅骝马扬起四蹄,在他们头上来往穿梭。任敷大怒,宝剑回鞘,撤出西域劲弩,对准偶耕连连攒射。不管射到人还是射到马,只要见到鲜血,他的仇恨便会减却半分。
偶耕经历诸般生死劫难,又在睡梦昏沉之中参悟八阵图演变之法,不知不觉,服气修行更真新境。他端坐马鞍之上,一只手挽住牧笛,另一只手挥舞长剑,将漫天飞矢击落在战场之上。
唐兵本已溃不成军,连李抱玉几乎已成战俘,此时却见一朵红云忽前忽后、忽南忽北,截住回纥数千雄兵,皆是大为惊奇。他们得此喘息之之机,重新集结整队,收住败退的脚步,重新握起戈矛冲向敌阵。
任敷又惊又怒,举剑再次劈向偶耕。偶耕飞身而起,一掌拍出,将任敷手中宝剑震得粉碎。任敷门户洞开,偶耕趁势欺入,右手食指弹出,点中任敷督脉要穴,这才足尖点地,重回马鞍。再看任敷,口吐鲜血,脊柱断折,身子瘫倒在马背上。
牧笛看得分明,大声问道:“你是废了他武功,叫他不能再侵略别国、残害百姓吗?”偶耕道:“正是。我和他义结金兰,不能杀了自己兄弟,只有废他武功,望他好自为之。”
任敷大为懊丧,在众位偏将的簇拥之下仓皇撤退。回纥军马听到军令,掉头往北,急急奔逃。任敷回营之后,果然武力尽失,从此深居玄漠安心修养,不再进犯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