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年代,任何人任何势,如果想要在竞争中存活,就必须保持充分的警惕与认知,否则迎接他们的就只有灭亡。相信如果不是她在偶然情况下帮助石应摇赢下蒙古王举办的马球比赛的话,她一定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对方怀疑。
听到她与石应摇遇见的时候,李攸烨心里的那一团疑惑似乎迎刃而解了。她确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能去到别人不能去到的地方。无论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时间对她来说就像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书,只要她想,她便能穿越到任何她想去到的地方,不在乎故事从哪里开始,也不在乎故事从哪里结束。
只不过当时间真的变成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书,那书里的人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个已知结局的烫金字体,还是一段段过眼云烟似的风干墨迹?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鲁韫绮是不是喜欢皇姐?”
她忽然把话题转到了另一方向,权洛颖有些意外,忆起当时鲁韫棋义无返顾跳下飞船的情景,她应该是喜欢李攸璇的!但是不确定李攸烨的态度,就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们还有几分存活的希望?”李攸烨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表情没有变化,沉默半晌,继续追问。
这次伴随而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她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平静的表情明显是在强撑。
“怎么,她们一点都不好吗?”
“不是……”短短的两个字像花光了她身上的所有力气,就着那瞬间冷下来的目光,权洛颖仓促地喘了口气,斜倚在床头,说:“离开前,她们已经进入了安全舱,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安全舱能保护她们避免时空扭转所带来的伤害……但是,咳,咳……那不代表她们就能安然无恙,安全舱能不能平安落地,还尚未可知,而且,长公主在这之前受了伤,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或许会凶多吉少!”
“为什么?鲁韫棋不是最会医人的吗?难道她没有办法救皇姐!”
李攸烨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恨不得摇着她的肩膀问清楚。
“我爸妈是在神佑四年进入的这个世界,然后培养了鲁姐姐她们,教给她原世界的医术。而在这之前,归岛是不存在的。”
李攸烨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权洛颖匀出口气,神色憔悴道:“没有归岛的医疗技术和设备,鲁姐姐即使懂得怎么救人,也无法施展。换言之,如果她们落在神佑年之前,她们面临的将是一片空白……”权洛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讲这么多,这些东西本来是要埋在心里的,直到希望再次出现的那天为止。
可是现在,似乎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控制。
李攸烨懂了,又有点发蒙。无力感和郁愤交织一起,让她几乎忘记了怎样合理表达情绪,“你的意思是,如果她们落在神佑年之后,就不是一片空白了吗!”
“不是……”见她那讥笑和嘲笑的神情,权洛颖急着说明:“离开前,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埋在了地底,鲁姐姐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如果她们降落在神佑年之后,她一定会回来取的。”
李攸烨冷冷地看着她,欲龇裂的双目像要把她吞噬一般。她不会忘记那片无数次涉足却被冰雪覆盖的凹地,像是被人凭空狠狠捥去的一块骨肉,连着周围的山脊结成疮疤。原以为这疤要永远无人问津地躺在那里,她现在竟然告诉她,疮疤下面有她们未曾带走的东西!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信你。”
李攸烨决绝地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外走去,在门口略顿了顿,“明天我和栖梧就启程回京,”停了停,“我再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找到她们,就来京城。”
权洛颖撑着坐起来,看着她瘦长的影子在门外颤了颤,吃力道,“我会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慢慢地和衣躺下,往上拎了拎被角,倒不是因为冷,而是怕自己偶然间的失态被窗外的影子看见,尽管她明知道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干涸得没有任何人影。
三个月后。玉瑞皇宫。
皇帝一身大红吉袍,端立于朔华殿前的御阶之上,面无表情地俯瞰御道两旁同样着吉服戴梁冠的玉瑞臣子,辰时的钟声刚过,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便响彻云空。望不到的红毯尽头一座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在庄重、喜庆、神秘的礼乐声中缓缓地朝她走来。
乐毕,大轿刚巧在御阶前落定,一位盛装打扮的蓝衣女子从轿中走下,迎着无数蜚短流长的目光,微微屈身朝阶上人下拜,礼官宣读诏书,将金印册宝一并送上,她恭谨接过,敛衣再拜,随后迈着婀娜的步子重新登上轿辇,沿着来时的路往宫门行去。轿帘消失在御道尽头的那一刹那,有人看到她脸上浮现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狡黠笑容,仿佛睥睨天下的孔雀在骄傲地展示完自己的羽翼后留给世人的最后一片美丽的华影。
“没想到玳姐姐最终会和蓝倾舞走到一起,还为她放弃了世袭的王爵,唉,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还是我反应太慢了啊!”典礼结束后,大臣纷纷散去,只剩戚靖汝一个人还徒留在原地,以手遮额,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由空落落的。
“是你反应太慢了,小丫头!”
闻言她抬起头来,看到一脸灿然笑意的秦王李攸烁,那双乌黑铮亮的眸子,和经过数年戎马生涯洗礼愈显坚毅的面庞,微微恍了恍神。
“是你?你什么时候进京的?”
“昨夜刚刚进城。”
“这么匆忙?”
“那是,玳儿的大婚,我怎么都要赶来参加呢。”
“呵呵,那你可要来晚了,玳姐姐的婚礼前天就在盈樽阁举行过了,我、皇帝哥哥、玉姝姐姐都去祝贺了呢!今天的这场戏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婚礼你可是没福参加了哦!”
“小丫头,你这么说我会很伤心啊,为了能早一点到京城,我可是连着赶路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这样啊,那你再连着赶三天三夜去蓝阙,说不定还能赶上蓝阙王为玳姐姐她们举行的婚礼哦!总之这一拨你是赶不上了。”
“两年不见,小丫头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李攸烁毫不介意地笑起来,脸上仿佛载着四季的阳光,明亮照人。戚靖汝的心就这样微微悸动了一下,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不禁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眼前的人。两年不见,他似乎晒黑了不少,但衬着那灼灼的双目,却更添英气了。
对方也在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两年不见,小丫头已然出落成一个姿容秀丽的大姑娘了,只是这毫不掩饰的歪头动作,还保留着当初的那股小女儿情态,看在年轻的秦王眼中,心中竟微微泛起了波澜。
“对了,”
“对了,”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一时都愣住,李攸烁先笑了笑,
“你先说。”
“不,还是你先说吧。”
“好吧,那我们边走边说。”
“恩。”戚靖汝点点头,慢慢和他并肩而行。
“听说这次玳儿大婚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风波,我来的晚,听说了不少,你们没事吧?”
“没事。一开始的时候玳姐姐的确受到了很大的责难,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玳姐姐为了嫁给她喜欢的人,自愿放弃了自己的爵位,但是就像她所说的,名利地位对她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散了就散了,只有那个人才是值得她用一生去追逐的。”
“玳儿倒是想得开。可惜本王没有早来一步,否则,必不会让她失了这国,又失了这家!”李攸烁晃了晃拳头,颇为遗憾地说。戚靖汝目光暗淡下来,胸口忽然被堵得闷闷的,她知道即使付出了家和国的代价,李攸玳也没有为自己换回一个名正言顺的婚礼,朝廷最终颁布给她的诏令是奉旨出使蓝阙,只因为她要嫁的对象是一名女子,她奋力拼抢来的幸福在别人眼里就是天理不容。
“不过话说回来,玳儿这回能够如愿嫁给蓝倾舞,最开心的人应该是二哥了,她应该从中出了不少力吧?”
戚靖汝像是又想起了开心事,眉间豁然开朗,就像李攸烨说的,虽然最终的名义是奉诏出使,但是朝廷并没有不让出使,离开了玉瑞她们就是自由的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想成亲就成亲,朝廷的礼法再也不能约束她们。
“你猜的没错,这回要是没有皇帝哥哥的帮助,那帮大臣也不会这么容易让步。”
想到蓝倾舞黑着脸去求教李攸烨,只得到“拿城来换”四字回复的时候,那股子被人趁火打劫的肉疼表情,恶狠狠地威胁说:“那我还不如直接嫁给你得了!”结果被李攸烨反将一军:“我这边随时打扫宫室,虚枕以待。”她就忍不住想笑。
不过,虽然蓝阙大公主表面上仍骂咧咧说,“真是比我还不要脸!”私底下却十分干脆地拿出了城池出来,这倒是颇令她刮目相看。
虽然爱情不能以金钱来衡量,但当寸土寸金的城池被拿来当作谈判的决心和筹码,任谁都不能不动心的,当然也不能不再三权衡。
所以,李攸烨才非要拿到城池不可。她把城池图悬挂在大殿门口,发话谁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打下这些城池,她就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其实就是为了逼朝臣各退一步。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蓝倾舞在交城的时候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相信即使没有朝臣的阻拦,李攸烨也会亲自否决这场婚事,毕竟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李攸玳是以失去所有为代价的,如果还换不回对方的一丝真心,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前面就是宫门了,再走下去,他们也势必会分手。李攸烁止住了步子,忽然转身正对着她,极其认真道:
“其实,我这次来除了参加玳儿的大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戚靖汝扭头看他,奇怪地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
戚靖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微微有些红了,急忙想岔开话题,说:
“对了,你知道蓝倾舞为娶到玳姐姐献了多少座城吗?”
“我知道,七十座。”李攸烁立即回答,顿了顿:“我没有那么多城,秦国所有城池加起来才五十座,而且那些城池并不是我的,我不能把它们送给你。但是,如果你想去哪座城,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你。”
“所有人都走了!”
尝试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李攸烨不知道,但凡离开她的都是永久离开了的,她从来不曾试图去等,也深知没有等的必要。可是,自从那夜的一夕云散,她似乎从车轮滚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尝试在心里有所希冀。也深谙,希望在未实现之前只是无数绝望的堆积而已。
这让她有些害怕,也有些不安。
她不敢点烛,更不敢饮酒,因为无论哪一样都能让她忆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另一张面孔。玉姝说如果两年都无法忘掉一个人,那就说明你爱过她,这让她很是害怕,如果她真的爱过她,那当初一步步把她推远,岂不是把而今的两个人都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如果没有爱过她,为什么一旦触及那块领地,心就会痛得想要窒息?
——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两个人回来一个,你会选择谁?
回来以后,玉姝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是彻底地放下了吧,所以问出的问题那么尖锐,把她刺得鲜血淋漓,自己却还笑得那样畅快。
——我可以不回答吗?
——你可以不回答,但是在你的心里已经不可遏制地在悄悄寻找答案了。我猜是上官凝,是也不是?
——……
——说起来我们三个也算一起长大的,虽说她认识你我较晚,但是自从十二岁那年的那场宫宴以后,但凡是皇奶奶赐给我的优待,她都有。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对我你总是很轻松很从容地面对,因为在你心里一直把我当成是亲人,但是对上官凝,你却不一样。
你总是有意无意地疏远她,仿佛和她有深仇大恨一般,但是倘若她有哪一天不舒服了,稍微皱了皱眉头,你又会独自在角落里发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重新看她高兴起来为止。
——我有吗?
——有!那时候我就怀疑你是不是喜欢她了,后来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有段时间我特别爱发脾气,因为我发现上官凝居然也是喜欢你的,可是你们两个居然在我面前装成一副互不理睬的样子,实在是让我无法理解!
所以我说你爱过上官凝,并不是指的在认识权洛颖之后,而是在她之前,不管是懵懂的喜欢也好,青涩的暧昧也好,你绝绝对对地对上官凝动过心思,我没说错吧!
——……
——只是你没有想到,她对你的爱会超越性别,你以为她知道了你的身份后必不会再接受你,所以自己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把自己的初恋掐死在摇篮里,然后迅速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可以对你的身份毫不介怀的人。
——……
——至于在权洛颖出现之后,你有没有再三心二意地喜欢人家,我就不得而知了……
——喂,你不要说得我跟个浪荡公子似的,那之后…………绝对没有。
——有没有你不必告诉我,就算有又如何呢?在你失去记忆忘记权洛颖的那段时间里,你和她朝夕相对,即使你喜欢上上官凝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你们本来就曾经喜欢过对方,再续前缘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她也值得你去喜欢……而我,只是为你们感到可惜而已,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那些如果,你们最后一定会在一起,而且会生活得很幸福,很美满。
很长的一段静谧以后,李攸烨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流过一丝意外地感伤,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她能回来,我也无法把一颗完整的心交给她了。你说的对,如果没有那些如果,如果当时我再长大一点,或许我会在适当的年纪鼓足自己的勇气爱上她,不管她是不是上官家的人,不管她会不会介意我的身份。但绝对不是在当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未来在哪里的时候。
——那你现在后悔吗?
——不后悔。
——可是你仍然希望她回来不是吗?
——是。但是这与我喜不喜欢她无关。我一直希望她能回来。
——即使代价是你和权洛颖永不相见?
——是。即使我们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