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瑞国熹宗神佑五年,镇国将军上官景赫率二十万大军包围建康城,城内十万御林军集结,全城戒备,昔日繁华国都,如今一片萧条肃杀之气。
慈和宫。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立在殿内,那雍容高贵的气质让人不敢直视。此时她正听着宫外传来的马踏声出神。
这时内殿有人走出来,“恭喜太后,纪姑娘为陛下生了一位小公主!”女医官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绣着金丝龙纹的襁褓,里面那裹着明黄绸布的小人正大声哭闹着,似乎很不满意被人那样拖着。
“怎么会是个女娃?方才哭的那么响,还以为是……哎,难道这是我玉瑞朝的劫数吗?”江后喃喃道,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
“太后,小公主生的娇美出尘,将来肯定是个可人呢!”见江后似有不悦,江后贴身侍女燕娘从女医官手里接过襁褓,看了一眼,当看到那双清澈明亮的小眼睛时,心念一动,把它捧在怀中,踱到江后身边,欢喜地说。
江后疑惑,慢慢看向燕娘怀中的小人,只见她天庭饱满,眉目清华,耳薄如蝉翼,翘鼻在五官正中如神来之笔,竟和先帝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禁惊讶万分。那小人此时停止了啼哭,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头顶上冒出来的人,一只手攥着一块玉放嘴里咀嚼着,另一只手伸到了后脑勺下,模样可爱极了,江后看着心里竟有一处融化了,更别说燕娘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把她捏进心坎里。
“这孩子要是个男孩多好!”江后心里想着,竟有些期盼地望着这个小生命。过了一会,她问女医官:“纪姑娘怎么样了?”
“回太后,纪姑娘,太过疲劳,加之,以前身体调试不周,已经,昏睡过去了!”那女医官吞吞吐吐地回禀。
“嗯,也难为她了,要照顾好她!”江后吩咐完,那女医官答了“是”就退下去了。
次日,宫外仍是不断响起的马踏声,江后揉揉眉心,一夜未眠,她的头痛又犯了。
“太后,丞相到了!”雷公公踏进殿内,朝江后行了一礼,禀报。
“宣!”江后说道,并吩咐燕娘:“把孩子抱过来!”罢了,既是劫,总要去破解,姑且一试吧!赌上这孩子的幸福,换玉瑞江山延绵万世!
“臣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江令农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自家兄妹见面,大哥还要在乎那些虚礼做什么,更何况现在形势逼人,更无需多礼!”江后忙扶起江令农,她自幼和这个大哥要好,对他很是敬重,如今江令农已近花甲,而她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想起当年,感慨万千。
“太后不在乎虚礼,难保其他人不心怀芥蒂,宫廷复杂,小心点总归没有过错!”江令农站起身来郑重地说。
“丞相说的是,丞相可有沛儿的消息?”江后也不再争辩,问道。
“臣派出的探子打听到燕王殿下已于多日前离京,但至今没有消息!”江令农忧心忡忡的说。
“哎,沛儿怨哀家不答应他取那江湖女子为妻便负气出走,太胡闹了,皇帝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江后想起她两个儿子,一个贵为一国之君,坐享天下,一个受封燕王,位极人臣,都成了人中之龙,但如今却一个都留不住。
“皇上每日呆在颜玄宫饮酒,朝臣已经多次劝谏无果。太医说,皇上已经多次咳血,在这样下去,恐怕——”江令农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江后眼里划过一丝伤痛,她忧伤地看了一眼怀中安静得小人,心道:自古深情总成痴,你将来会不会也如你父亲这样?
“上官家的家眷如今都被关押在天牢,恐怕,皇上不会对颜妃的死善罢甘休。”江令农意有所指的说,又道:“上官景赫的意思是——”
“如今罪魁祸首上官景星已近伏诛,与上官家其他人无干,如若上官景赫愿意撤兵,哀家尽全力保他全家周全就是了。”江后说道。
“臣恐怕,皇上会破釜沉舟,玉碎瓦全啊!”江令农无不担心地说,他太了解那个外甥的性子了。
江后闻言一震,随即眼里充满坚定的神色,“无论如何,哀家定要保住上官家,保住祖宗的江山!” 她自十三岁便嫁给先帝,统摄六宫,夫妻恩爱异常,如今三十多年的风云变换始终没有让她的容颜枯萎,相反却罩上一层涤尽铅华的冷凝高贵,斯人已逝,她能做的唯有守住他的江山,让他在泉下了无牵挂。念及此,她把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人,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神色。
“太后,这是?”江令农注意到江后怀里的婴孩,自始至终安静得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翠玉,不哭不闹,他早已在心里暗暗称奇。
江后屏退左右,带侍人都退下后,脸色变得更加严峻,略有深意问道:“丞相看这女娃面向如何?”
“女娃?”江令农惊讶得抬头,他方才见此子眉目清华,隐隐有浩然气,可以说是人中之龙,没料到竟是女娃,不过观其周身竟有一种揣摩不透千娇百媚之气,若是女娃,便解释的通了。江令农迟疑了一下,凑上前凝视着那婴孩,道:“这女娃将来必是贵不可当!”
“贵不可当?”江后重复着这四个字,良久,她转身复又踱回,一脸肃然地朝江令农欠身行了一礼。
江令农惊吓万分,忙扶起江后,“使不得!太后行此大礼,可是折杀老臣了!”
“大哥,今日妹子有事相求,就请大哥受了我这一礼!”江后恳求道。
“太后严重了,既是太后有旨,臣万死不辞!”江令农知道这才是她召他来的目的,他也了解这个妹子,从不在人前低头,如今不惜以堂堂一国太后的身份屈尊降贵来求自己,此事一定事关重大。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看着那襁褓中的女娃,问道:“太后所难之事是否与这孩子相关?”
“正是!”江后郑重道:“这孩子乃皇帝骨血!”见江令农惊讶的表情,她苦笑着摇摇头道:“皇帝专宠颜妃,膝下只一个皇子攸熔为颜妃所出,按说理应立为太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奈何颜妃暴毙,皇帝迁怒上官家,以致酿成今日之祸,倘若朝廷与上官家罢兵言和,攸熔定不容于上官家。”至此江后话锋一转,看着怀里的小人道:“这孩子的母亲是御书房的一个宫女,八个月前被皇帝临幸,怀上龙种,因为害怕被颜妃迫害,就躲藏了起来,直到前些天才被一个知情的太监送到哀家这里来。 哎,那宫女被送来的时候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御医费了好些功夫才把这点血脉保住,哀家满心希望会是个男孩,立为太子,使我玉瑞国龙脉能平安延续,无奈造化弄人,却生了这女娃。”
江令农沉思良久,了然道:“恐怕这孩子只能当男孩养了!”江后愣了楞,随后郑重地点点头:“还望,大哥扶她登位!”
“太后,王庭业大人求见。”雷公公在外禀报,门外就吵吵嚷嚷起来,江后和江令农前后走出殿外,只见王庭业正被一堆侍卫拦着,往里冲,嘴里还喊着:“太后,皇上,皇上去了城楼,要,要当众斩杀上官家族,太后——”
江后听后变了脸色,没等侍卫们跪下行礼,朝他们一挥袖,大声喝道:“备马,摆驾!”
“是!”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即列队,跟在江后和江令农后面,朝城楼进发。
阴暗的天空上乌云如野兽狰狞,一个身穿紫金蟠龙袍的男子,剑眉微蹙,立在城墙上,俯瞰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兵甲,心如死寂。
“皇上,上官氏族两百零三人已经带到!”一个银装素裹的将士跪在那人面前禀报。
“把人带到城墙上来,传朕旨意,擂鼓!”李戎湛淡漠地说着,似乎只是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却让人听了脊背生寒。
“遵旨!”那将士起身领命,一声令下,如雨点般密集的鼓声轰然响起,夹杂着旌旗地呼呼作响,一股慑人的杀气从城墙蔓延到城下。不多会,两百零三人被带了上来。他们或老或幼,都穿着破烂的灰色囚衣,被一行侍卫驱赶着,有的颤抖不已,有的面如死灰,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据说是在牢中出生的,那母亲紧紧抱着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或许她在庆幸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她是在痛苦。
上官景赫听到鼓声便跨马来到城下,当看到城楼上突然冒起的族人,心中聚起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愤怒,“李戎湛,你狠!”他握剑的手已经泛白,身子微微颤抖。“将军,老夫人和夫人都在上面,夫人怀里抱着的是刚出生的三小姐,将军,救救她们啊……”将军府侍卫张云泣道。
“大哥,娘在上面……”上官景昂纵马过来,脸上挂着两行悲愤的泪。
“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答应撤兵,难道她要食言吗?”老四上官景昇怒道。
上官景赫咬咬牙翻身下马,跪在城下,对着城上喊道:“皇上,臣无意进犯天威,实乃朝中奸佞蒙蔽圣听,欲置我上官一族于死地,臣起兵靖难,望皇上开恩,饶我族人性命,臣愿受死!”他在边疆忽然听到二弟上官景星箭伤颜妃娘娘的消息,大惊失色,本欲回京负荆请罪,不料京内传来消息颜妃娘娘受伤已死,皇上要灭上官家满门,政敌甚至放话只要他一踏进京城便将其斩杀,他知道没有皇上的授意,那帮人是不会这么嚣张的,于是,悲愤之下,上官景赫决定起兵兵谏,希望皇帝能顾念江山社稷,放上官家一马。
李戎湛无动于衷地看着几乎排满了整个城墙的上官族人,似乎他们并没有在他的视线内,直到城楼上宣旨的士兵念道,“乱神贼子,人神共愤,朕受命于天,现诛上官氏九族,以平天愤。钦此!”时,他的眼神骤然冰冷,“颜儿,等着朕,等朕为你报了仇,就去找你!”
“行刑!”上官景赫听到这一命令,面色瞬间变白。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在半空,钻进他的耳朵里,嗜咬着他的血肉。城上城下三十万大军像置身地狱。
江后策马奔到城下,听到的就是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身子一震:“晚了?”
“太后,不晚,臣事先曾安排御林军左将军林逊保护上官家人,此时他正在城楼上,或许能拖上一拖!”
江后闻言大喜,翻身下马,不顾这一路狂奔导致的眩晕,就登上城楼。
“太后驾到——”
城墙上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残缺的尸首,江后感觉像是踏入了人间地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儿子,此时正悠哉得立于侍卫中,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仿佛嗜杀的恶魔,江后心里泛起寒意。
两百多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几个,在林逊的保护下,还活着。
残杀的场面由于江后的到来,止息了。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偌大的城墙上只剩两个人站立着。
“母后到此,所谓何事?”李戎湛明知故问地说。
江后突然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放了他们!”江后指了指那几个尚存的上官族人。
“他们害死了朕心爱的女人,朕为什么要放过他们!”李戎湛突然怒吼起来。
“上官景星已经伏法,颜妃的仇已经报了,何况还搭上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皇上该收手了!”江后指着地上狼藉的尸首激动地说。
“母后未免太仁慈了,这等乱臣贼子,朕岂能容他!”
“如若不是皇上不是一意孤行要灭上官全家,上官景赫怎么会兵谏!如今你已经把上官家屠杀殆尽,连这几个人难道也不肯放过?”
“哼!”李戎湛冷笑一声,“母后真是好手段啊,保得这些人个个都是上官景赫的心头肉,杀了其他人对他不会怎样,但这几个就不同了,呵,母后的用心不得不让儿子怀疑,朕和四弟之间母后会不会也来个取舍!”说完他的眼里竟噙满了泪。
“你?”江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强忍心中的悲凉,她最后问道:“为了一个女人,你真的要把江山弃之不顾吗?”
“江山算什么?朕一点都不在乎!颜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朕的人,母后你不知道,她死了,朕多活一天都难受!”李戎湛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抹鲜血从口中溢出,染红了身下那片明黄。
“湛儿!”江后心像被拧了一下,一股恐惧漫上心头,她抱起那缓缓倒在地上的人影,捧过他那苍白的脸,“湛儿,你怎么了?快传太医——”
城墙上已经乱作一团,周围的将士手忙脚乱地去传太医。
“太后,皇上喝了毒酒!”侍卫陈越从御座前找到了一个空杯子,拿起来嗅了嗅,发现里面有毒,忙报告给江后,江后闻言两行泪滑下来,紧紧把那人抱在怀里,“湛儿,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人真让你如此痴情吗?湛儿,你让母后以后怎么办!”
“母后,照……照顾攸熔,朕……朕知道母后……喜欢四弟,攸熔也……也是您的亲孙儿,就当……就当儿子,儿子求您了!”李戎湛的手无力地垂下,随着周围大臣的一阵哭喊,江后的心像坠进了冰窖。她的儿子,那个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死了,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天地好像在倒转,迷蒙中她好像听到箭雨划破苍穹的呼啸声,有人喊着“敌军攻城了!”还有排山倒海地厮杀声。好像有人把他背了起来,她看着扛着她儿子的那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黑暗中。“湛儿,你别扔下母后!”
“母后,母后!”
江后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熟悉的人影,手抚上了他的脸,“湛儿!”
“母后,是我啊,我是沛儿!”李戎沛坐在床边,喜极而泣。
“沛儿?”江后愰了下神,忙挣扎着坐起来,拉着李戎沛的手:“沛儿,快,快去救湛儿!他被人带走了!”眼泪急得一滴一滴浸入被褥。
“母后!”李戎湛一把搂住江后,哭道:“母后,皇兄,他已经死了——”
“湛儿死了?不,他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江后挣扎着身子,就要下床。
“母后,皇兄,真的死了,他已经入棺了,百官正在守灵!”
“不,我要见他,快,摆驾!”江后激动地说。
“好,母后别急,我带您去,先吃点东西,母后已经一天没进食了!”李戎沛稳住江后,心疼的说。
“哀家不饿,现在就带哀家去!”江后脸色愠怒起来,尽管她自己已经觉得虚弱无比。
“好好,那让燕姨先帮您更衣!”李戎沛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好顺从。
那天整个宫殿披上了白煅,像刚下过一场雪。哭泣声幽幽的传来,奏成了这个世界最凄婉的曲子。
江后怀里抱着熟睡的小人,慢慢地在御花园的石阶上走着,往日种种,就像做了个梦。
那日上官景赫激怒之下下令全线攻城,城内御林军就要坚守不住时,北面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燕王李戎沛率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勤王,两军立即厮杀起来。虽然腹背受敌,但上官家兄弟已经立下死志,全力厮杀,勤王军丝毫占不到优势。危急时刻,江丞相派出的使者,将上官老夫人以及几位夫人和小少爷小姐尚在人世的消息传达给上官景赫,上官景赫喜极而泣,下令罢兵,一场战事这才止息。那日江后醒来,勤王军已经入城半日,上官景赫也已经撤军五十里。次日,上官景赫进城为家族治丧,并吊唁先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吊唁当日,帝位的继承自然成了必然议题。先帝长子李攸熔时年五岁,按祖制当继大统,但由于上官景赫极力反对,只好作罢。正当群臣争执不下,各个诸侯王也蠢蠢欲动之时,接到江令农转达的江后意思的秦肃孝王,提出由先帝次子李攸烨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秦王一脉乃玉瑞开国太祖李盎桓次子,高宗李启镇胞弟李启钧之后,受封秦地,秦地长年受夷族滋扰,历代秦王皆以抵御外侮为己任,秦王室已有多人战死疆场,乃是一门忠烈王。盛宗皇帝李安载为表彰秦王一脉,便追封李启钧为秦浩正王,以彰显其不同,一般诸侯王封号皆只一字,由“浩正”二字可见朝廷对其恩宠非常,这秦肃孝王,正是秦浩正王之子,自幼便承袭父志,如今已经年过半百,战功丝毫不逊于乃父,先帝李戎湛在位时,便封其为为秦肃孝王。这次率兵勤王,他也是一马当先,所以他的话自然极有分量。江后深知这一点,便托丞相传话,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关系,秦肃孝王一口便答应下来,江令农颇感意外,然而江后心里却明白,只能幽幽的长叹一声。
江后顺理做了一番推辞,最后提出由丞相和上官景赫一文一武担任两大辅臣,群臣再无异议。当日便昭告天下,由皇次子李攸烨承继大统,次年改元辅仁。
她看着梦中恬静安然的小人,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们都走了,还好她还在。
“皇上只有在睡着了才能安静一会,其他时候调皮的很呢!”燕娘轻声地说。
“嗯!”江后轻应,抬头看向高墙之外辽阔的天空,心情出奇的平静。
湛儿,你现在好吗?母后知道你的一生很累很累,母后欠你的来生一定还你,希望你在天上能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