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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九年农历十一月初的这场小雪,对于大自然的自然变迁而言委实微不足道,对眼下已经全面展开的战争局势来说,更没有任何直接的改变。

但是,无论文武,无论东西,无论宋金,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已经意识到,这场雪足以成为一场预兆。

危机在酝酿。

不过在迎来危机之前,冬日阴沉天气下,这一日雪后的下午,大名府大名城却率先迎来了自东而至的数百宋军精骑。为首一骑高高举着一面田字旗,身后还有一面张字旗,来到城前对答一番,而大名城之人稍微检视身份后丝毫不敢怠慢,便也大开城门,即刻放这百骑入内。

来者中两个当家之人不是别的,正是御营右军副都统田师中,与之前在御营前军任过职,但又被岳飞主动推回御营右军,如今领背嵬军的张子盖。

二人入得大名城,迎面便有闻讯而来的御营前军副都统王贵领中军统制官汤怀出迎。

“田都统。”汤怀不擅言辞,只是王贵迎面寒暄。“路上可还顺畅?”

“本将是副都统,都统是我家节度。”田师中当即冷冷更正。“路上也还好,只是临到此处左近时,稍微遇到了些麻烦……如何这么多伐木的队伍,几乎充塞道路?”

“元帅直接下的军令,破此城后第二日便开始了,一直没停,我们也没问,反正工事、板材这些东西越多越好。”王贵情知对方是个喜欢装冷淡的,也不在意对方语气,只是随口解释。

“这倒也是。”田师中果然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指着城西某种遥遥可见的两面大纛以对。“张都统已经到了?”

“到了,正与我家元帅在城西水门周边,说等田副都统到了,便直接请过去。”既是寒暄,王贵也不再多话,直接指引带路。

而闻得此言,田师中愈发蹙眉不停,但终究没有多问,只是让张子盖带着随行部属与汤怀一起去用些热汤,自己却随王贵两个人匆匆去见岳张二位。

待越过那两面大纛,来到城西水门附近,却并未见到多少旗帜,也未见多少高级军官,只有一个涂了个老虎面目的热气球早已经鼓胀起来,在一处原本就垫高了两三丈的夯土台地上微微晃动,俨然准备妥当。岳、张二人则一身家常打扮,也正立在热气球旁边相侯,此时见到田师中和王贵过来,更是招了下手,便即刻翻身跳入大筐内。

这年头,敢坐热气球到处飘的闲人都有了,这种拴着的热气球就更是不用多言,田师中会意,也没什么避讳的,只是为了防止过热,直接匆匆卸了外甲,便也与王贵一起跟上,跳进了筐子。

随即,下方士卒在那个出了名的贝言贝指挥的指挥下,小心帮忙去掉配重、以铰链放开绳索,却只敢让热气球又升了四五丈高,而且四面绳索也都与台地四面的角楼、树木捆缚妥当……俨然还是担心出事,到时候一篮子摔没了河北方面的四位大将,也将北伐气运给泄光了。

不过,这个高度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种稳妥而阔绰的升高望台,根本不是狭窄逼仄的木架子望台能比拟的,四人在篮中取出御赐的水晶望远镜,各自观望,周围军营、道路、河流、市集、树木,清晰可见,尤其是大名城对面元城内的布置,此时失去了高达四丈城墙的遮蔽,内里布置几乎一览无余。

甚至,他们可以透过望远镜清晰的看到,元城内的金军正对着这边升起的热气球指指点点,似乎也都习惯了一样。

没错,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使大名府得名的大名城如今并不是大名府首府,一水之隔的元城,才是如今大名府的首府,也就是所谓大宋传统意义上的‘北京城’了。

这种变化的缘由已经无可考了。

但是,就田师中等人此时居高临下观望的地理形势来看,这种城市主体的迁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河对岸的元城位于黄河北道分叉中间最狭窄的地区,东面直接挨着黄河岔道,西面距离另一条岔道也不过十来里,加上穿过西面河道在大名府这里折向北面的永济渠,三条经过大名府的水道几乎贯穿了整个河北地区。

这使得此地在大宋之前那种疆域状态下,天然成为了河北地区的交通集束点。

相较而言,宋军十余日前才占据的脚下这个大名城,因为只在元城东面守着一条水道,倒更像是对面某种功能性的陪城了。

甚至,大名城更东面十几里的地方,挨着另一条黄河岔道,还有一个故城镇,有人说,那才是一开始大名府本城所在。

闲话少提,田师中在筐中看了一阵子,忽然收起望远镜,惊愕指向对面一处地方:“那些是配重炮车?!”

“是!”岳飞看都不看便知道对方是在指哪里。“二十架都是。南阳一战都八年了,如何瞒得过去?对面不光有配重炮车,还有热气球呢……”

“如何没见到?”田师中刚刚回过神来,诧异追问。

“金人本就会做炮车,配重炮车一看便懂得原理了,可是热气球就不同了。”给热气球中间火炉加了一铲子石炭的王贵失笑以对。“金人的热气球扎口不耐烧,我们来到大名城十来日,我们这里放,对面元城一开始也跟着放,前后放了三次,烧了两次,似乎还剩一个,却不舍的再放了,估计要留在攻城时使用。”

“原来如此。”田师中点点头,然后却又恍然醒悟一般摇头以对。“非是此意,我原本的意思是,这两城只一河之隔,区区五六百歩,万一他们换成泥弹、或者涂了火药、油料的木弹打来怎么办?王都统,你是如何敢让两位节度上这个篮子的?”

“不会。”王贵赶紧又笑着解释。“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种木弹,田都统看清楚了,对面的炮位是死的,而且全都是对准河道的……再说了,这个热气球天天飞上去看对面城内军情,早就看光了,他们又不知道这热气球里是大人物,难道还要专门造一个新炮车以作狙击?”

田师中怔了一怔,再拿起望远镜仔细去看,果然如王贵所言,元城内,靠东面港口的这片炮车阵地,根本就是纹丝不动的,俨然是事先固定死的,估计早就对准了城外河道。

不过,田师中看清楚以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愈发严肃。因为在他看来,高景山这番布置才是正理所在……锁住河道,防止张荣的水师从这里偷袭城内,也防止张荣故技重施,靠占据河道引御营前军主力渡河……这才是战略性的布置,属于绝对有用的布置。

而且,固定炮位后,也可以解放人力,只用些许监管部队监督民夫便可使用。

反倒是将炮车对着这边,指望着能对有效射程外的大名城打两炮,指望撞个大运,那才是个不着调的。

“如何?”岳飞再度开口,似乎是在接着刚刚王贵言语一般。

“难!”田师中喟然以对,却不知为何,直接换了一个莫名的话题。“元帅……下官先说一件事,前日雪后,在夏津县东北一个唤做孙生镇的地方,我部三千众向北扫荡,遇到了金军大队,直接大败了一场,损失过半……按照败兵叙述,应该是金国万户王伯龙本部。算上之前王刚在聊城之败,李宝水战后冒失登陆,先胜后败,咱们这边虽有进展,却已经败了三阵了。”

岳飞闻言微微皱眉,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只是颔首以对。

倒是张荣,终于也停止了对河道周边的观察,一面小心收起望远镜,一面忍不住当场询问:“这个王伯龙我也早就听说了名号,只知道是东路军的万户……应该是个汉人吗?什么来历?”

“王伯龙虽是汉人,却一直是塞外生长厮混。”岳飞见是张荣开口,这才稍作解释,却一张口便如数家珍,俨然烂熟于心。“金国开国第二年便将数万众降了阿骨打,立即就是世袭的猛安……不过,彼时降金的辽地贼徒多的是,汉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都有,倒也不算什么……唯独后来,金国一战二十年,阿骨打都死了,这些子盗匪也早就稀里糊涂没了下场,只有王伯龙,全程参与灭辽,得授万户、节度使,靖康中更是做了东路军先锋,自白河一路打到东京城,其部待遇、敢战、悍勇皆与女真无异,其人也脱颖而出成了金军支柱……这些年,他一直屯驻河间府一带,又因为他常常亲自披挂先登,所以号称东路军第一猛将,名号犹然在讹鲁补之上。”

张荣恍然,继而也是一声叹气:“若是这般人物和兵马,野地里败了也是正常……而且河间可不就是正北面嘛……眼下局势,正该田都统部属在夏津北面撞上。”

“两位节度,下官不是在讨人情。”田师中面色依然不大好看。“胜败兵家常事,败了就败了……关键是,王伯龙之前不南下,此时南下,岂不正与跟元帅之前通报的军情合上了?金军俨然是下了大决断,大举出动,准备四面来围咱们这边了。”

“是啊。”岳飞扶着热气球那粗大的绳索认真相对。“黄河上游御营骑军前几日有信使,说是隆德府金军忽然出一支数千众的骑军锁太行陉,压怀州,俨然是担心河东方向来援;哨骑最近也探知河对岸在大举征发签军……据说是要征三十万众……这么来看,再加上你们前日在夏津东北面撞上王伯龙,基本上便知道,金军会大举来攻,而且说不得会有十三四个万户!”

饶是田师中早有预料,此时也不禁色变。

“这有什么可絮叨的?”张荣倒是有些不耐烦。“之前好几年,官家跟朝廷那里不是弄了好些子什么预案吗?按照那些计算,十次里得有八次是这个结果……也确实是这个样子……鹏举你叫俺们来,是要定个应对方略,不是吓唬人的。”

“依着下官说,应对方略也没有什么可议论的。”田师中摇头不止。“之前武学和枢密院种种方案讨论,下官也算尽知,如今金军调度东西两路合力而来,几乎算是兵力两倍于我,更兼骑兵重集,咱们野战几乎无力,只能寻一条防线,守过冬日大河枯水结冰的期限,再图将来……”

“不错。”岳飞坦然以对。“野战凭我们根本打不赢,浪战只会葬送大局……但怎么防?在哪里防?这正是我今日喊田都统过来的缘由。”

田师中这才稍微释然,但继而又显得有些犹豫:“元帅,恕末将直言,想要在眼下维持局面,无外乎是要据城,而想要在守过冬日后有所为,还得据河……”

“不错。”

“而河北这里,黄河分两道五岔,自南向北来数,大名府正好居于第三、第四条岔中间……咱们相当于尽取东道两岔,正位于第二、第三条岔之间……”

“你们咋尽说废话?”张荣愈发听不下去。“只说结冰后到底怎么守就是了呗。”

“张都统,下官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处于黄河东道、北道中间,分叉口正在这大名城周边不过十来里宽,越往后却口子就越大,尤其是过了夏津,更是陡然一阔,到了海边便干脆是整个沧州,南北近三百里的口子了……这些日子,两位在河道岔口这里进取,而我御营右军负责在下游收尾,兵力铺展于数州之地,委实乏力……这一次兵败孙生,就是明证……这第二、第三条岔道之间,地域着实太广,若无援兵,我怕连夏津当面都守不住。”

“你是说,咱得往后撤?”张荣也忍不住皱眉头了。“撤到哪里去?”

田师中扶着筐子旁的长绳,去看岳飞,岳飞却只是松开手抱怀而立,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无奈下,田师中也懒得再弄这些虚把式,直接说了真心话:“撤到哪里是两位节度说了算,但御营右军兵力铺展太开,冬日结冰后,没了河道阻碍,莫说继续进取了,便是眼下这个姿态也不能维持……否则说不得就是被金军分割扫荡的局面!依着下官的意思,若是撤回十日前的战线上,倚靠着第二条岔道沿线布防,也多少能与朝中交代……这刚得的半个大名府干脆就别要了!”

张荣连连摇头:“大名府这里决不能弃!”

田师中无语至极,偏偏对方官职远高于自己,而且一个水将不懂陆上的事情也属寻常,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只是盯着岳飞来看。

岳飞靠着齐胸高的筐子,抱怀沉默片刻,终于冷静开口,却是先对张荣说道:“我说几点……首先,御营右军本就兵少,现在守着滨州、棣州、德州、博州,外加新得的半个大名府,十好几座城,委实兵力分散的利害,一旦结冰失了河道的阻碍,金军大股聚集过来,一则根本守不住,二则,便是金军不理会,右军也只能缩在城中,起不到任何迟滞阻击作用……确实要弃一些地方,而且要早弃,才能腾出手来在要害地方使出力气来,御营右军的这个难处本帅心知肚明,也很以为然。”

“正是此意。”田师中赶紧恳切相顾,但大篮子里却只有王贵朝他笑笑。

张荣只是摇头不止。

“其次。”岳飞复又扭头对准了田师中。“张都统的意思本帅也知道,他不是在为难你们右军,他要的是大河封冻期间,寻一些带水港的城保全船队……眼下来看,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这附近的故城镇,上游的韩张镇,还有商胡埽……要护住这些地方,有没有大名城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不光是俺宝贝自家船队。”张荣也认真插嘴解释道。“关键是有船队在手金军才会顾忌,不敢大举渡河,以至于被俺们水军锁了后路……所以,从大略那里来说,从绍兴(白马)到濮州,再到脚下大名城这片分叉地,是要抢在封冻之前,能尽量占一处便占一处的。”

田师中也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岳飞的话听了一半的时候就彻底醒悟过来……他刚刚心中只是埋怨张荣这个粗人不顾御营右军的难处,却也忘了御营水军也有自己的难处。

这要是趁着封冻,被金军烧了、毁了船,且不说开春宋军如何寻法子进取大名府了,便是东京也就真危险了。

须知道,金军现在不但锁着大名府东侧河道,西侧河道那里,也就是当日小吴埽背后数十里的地方,一直都有一支之前被张荣打的不敢露头的船队摆在那里。

没了船,水军再能耐不也得攻守易势吗?到时候,莫说东京危险,自己这些人怕也要被断了后勤、锁在河北成为孤军的……怎么打,怎么崩。

从这个角度来说,御营右军还真是可以牺牲、损失的,但水军反而是不允许有失的……一念至此,田师中脸色复又难看起来。因为让他处在岳飞的位置上,或者是身后东京几位相公的位置上,也肯定优先赞同张荣的意见。

不过,他还是努力找到了一个理由:“若是说守东京……万一金军趁着封冻,绕过这边,直接从空虚的东面,走济南,去攻东京呢?可见下游也是一定要守的。”

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尴尬……封冻期能有几日?只要水军保住了,到时候金军是撤还是不撤?

“不错。”出乎意料,岳飞居然没有追究这话里的勉强之意,反而颔首以对。“这也要考虑。”

不过,这种表态,却让田师中愈发警惕,因为他知道岳飞不是这种糊里糊涂的人。

张荣更是跺脚:“他也对,俺也对,大家都对,可打仗这种事情是能大家一起好的吗?尤其是这次打仗事关重大,按照邸报上讲,前面一百多年,后面两百年的国运都赌上了,哪能和稀泥!你岳鹏举今日叫俺们过来,总得有个说法和分派!”

“我确实得有说法。”

岳飞闻言反而在筐中抱怀而立,难得失笑。“张兄、田兄,其实不光你们两家有难处、有想法,我岳飞这里也有……”

二人见岳飞这般奇怪,却不禁齐齐相顾,然后各自凛然起来……田师中捏住了一旁的粗大绳索,张荣则解开御赐的精致棉袄,披在身上,叉着腰而立。

“想我今年不过三旬有三,便受命河北方面元帅,天下人都说我是遇逢明主,但何尝没有人暗地里说我是走了大运,是个幸臣,只是官家平素将简单的、有功的事让与我做,才有这个成就的?又何尝没有一些附会拍马的,整日说我性格沉鸷,天然是个有帅才的?”岳飞没有理会二人的小动作,只是继续含笑抱怀感慨。“但不管外人怎么想了,反正对我来说,自官家那日当场许了元帅,给我方面之任后,我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是下定了决心要雪了靖康耻,以报官家知遇之恩的;也老早下定决心,要打好这一仗,立下一番泼天的功劳,让天下人不要小看我的……当然,也肯定是想好好将河北拿回来,带着兄弟们回家的……国仇家恨,功名夙愿,皆在此战。”

王贵幽幽一叹,并未言语。

“元帅精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田师中倒是捏着绳子干笑一声。

“这是当然,俺八九年前初次见你便看出来你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张荣倒有些额外说法。“喜欢喝酒,喝多了喜欢发脾气,受委屈了也晓得哭,找人说话一说就说不完……上次去你家看你老娘,她与俺都说过的。”

“不是这个意思。”岳飞一时尴尬。“我是想说,我固然想报答君恩,成功业,平夙愿,可是真从受命当日来说,却委实是一日不曾心中安妥过的……”

“如王刚那场败仗,我虽然知道属于寻常骄纵,轻敌贪功的道理,面上也不显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忧心自家战力……”

“李宝在海上胜了一场,我面上只是给他报功,晚间却高兴睡不着,后来他又上岸负了一场,我又揪心的睡不着……”

“再后来就是高景山这里,到底是个宿将,将对面的元城安排的铁桶一般,半点错漏都无,我面上不显,心里却日益不安,整日如履薄冰一般……”

“来到这大名城不过十日,我就上了九次热气球……每次都是听了战场消息后,晓得局势越来越压迫,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局面,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上军中那些人,一时绷不住,便忍不住躲上来,将其他人撵下去,只一个人在这里观察地形、思索局势、酝酿计划,乃至于暗下决断。”

“其实俺也一样。”张荣如释重负一般对道。“所幸俺不要装,烦了的话就披着一个棉袄,在河堤上走来走去……”

田师中咽了一口口水,他本想说自己也也一样的……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担当的,但此番单独领御营右军出来,他就喜欢莫名其妙的捏东西,好多东西被捏坏、捏烂……但终究是没好意思开口。

“总而言之吧!”岳飞叹气道。“你们在你们的位置上,有自家的难处,有自家的念想,我都懂,但我身为河北方面元帅,也有自己的难处和念想……我想来想去,无外乎是两点,一则保全,二则进取……保全就是保全三军,确保金军大举围攻之下,不因为咱们这里出了疏漏,坏了大局;进取就是,若能拿下大名府,使身前局势彻底开阔,将金军逼到前后无依的份上,那还是要尽量拿下的!”

“元帅!”

田师中死死捏着那根粗大绳索,终于有些无奈了,甚至有些恳求之态了。“我从一开始过来便担心你会有此一想,因为依着你平素军略思路,但凡能有个计划,不管多匪夷所思,总是要去做的!但刚刚张都统说的明白……事关两百年国运……便是有法子,也该做个保守的决断!咱们保全吧,好不好?!”

岳飞摇头以对:“我不是随意冒险,乃是看着这个地形,思索了许多可能,而且从一开始有想法便开始着手准备,物资、计划都已经大略有了,这才找你们过来!而且时机我觉得也整好……金军主力将至未至,正是懈怠,小河已经结冰,大河河道未封,他们尚不能左右横行……这是战机!”

“我知道元帅想的战机是什么,火药炸城嘛!”田师中几乎气急败坏。“下面人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吗?当日咱们一起跟官家在吾山看的火药炸石演示,谁不心动?官家省下来那么多火药,一点都不舍得用在他处,什么意思也很清楚!可是那个预案也只是预案,怎么可能将九万御营精锐、两百年国运赌到一次炸城上面?万一下雪,湿了火药,没炸开怎么办?炸开了,高景山是个狠的,咬牙堵住口子了怎么办?现在顶着这般严密布置过去,贸然攻城,一旦不能速速攻下,便要担心在城下被北面守候着的金军骑兵堵塞住,来个全军尽噎!届时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官家?无外乎是在城下抹脖子一条路了!”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岳飞点头以对。“火药是个出奇的法子,但绝不能将咱们三军性命压在一个火药炸城上……那只是一个出奇的引子,一定要有一个万全对策,以承其后……我真的有完备攻城计划!便是火药失效,也能稳妥攻城、同时妥当拒敌!”

田师中彻底无奈。

张荣也欲言又止。

“我是这么想的。”岳飞没有理会二人反应,只是恢复成往日模样,平静言语。“若能破元城,以这两城规制,足可安稳存放轮船……张节度,是也不是?你就不必忧虑冬日在哪里存放战船,要不要将轮船驶回河南了。”

张荣瞥了眼被两城夹住的河道,还有河对岸的炮车,无奈颔首。

“而若欲在冰冻前破城,须有足够兵力,一面确保能全力攻城,一面要合力拒北面援兵……对也不对,田都统?”岳飞复又看向田师中。

田师中长呼了一口气,压下不满,勉力相对:“是。”

“那你能亲自带一万五千众来此,替我当北面金军援兵吗?”岳飞继续认真相询。“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有足够余力攻城……”

明明在火炉旁,田师中却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我部本就乏兵……如何能再带一万余众至此?三州十余城不要了吗?”

“不要了。”岳飞平静以对。“我的万全对策在你这边很简单,你不是兵少防不住那么多地方吗?我做主,弃了那三州十余城便是……只守河道最狭窄的夏津、高唐二城,连济南、青州,以作防线……不能守吗?”

田师中怔了一怔,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当即反问:“弃了三州,元帅如何与官家和东京交代?你知不知道弃了那三州,后方那些相公、士人、百姓皆不知兵,怕是会直接闹出乱子的!”

“但这样最起码能保证万一兵败失利,也能保全防线。”岳飞干脆以对。“至于后方……一来,按照官家临行前旨意,东京诸相公最多只能责问,却不能干涉咱们的;二来,此战事关国运,怎么能为什么面子和后方骚动而徒劳浪费兵力在末端?失了大局,那才是遗祸百年;三来,此事真有首尾,我自担之!你只说若是这般来守,能不能给我凑出一万五千御营右军战兵来?”

田师中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身前人看了一看,却居然一面摇头一面肯定:

“有!但一万五千众,又如何在平地上替你挡住北面现在已经露面的阿里、杓合、王伯龙三个万户?尤其是阿里和杓合的两个万户,就在元城北面的馆陶屯驻,区区二三十里。”

“我有法子!”岳飞脱口以对。

田师中几乎要骂出来,但猛地想起一事,心中微动,却居然没有再追问,只是强压某种猜测与不安,缓缓摇头:“河对岸又不是瞎子,如何才能速速让主力渡河布置防线呢?”

岳飞扭头看向了许久没说话的张荣。

张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也不管这里是在半空中的筐子里,依然压低声音指着东面河道以对:“鹏举!俺老张固然信得过你……可眼下这个局面,你让俺的船队如何能钻过去?上面有炮车压着着呢!水都浅了许多!”

“这就是关键了。”岳飞终于语气略显艰难起来。“张兄,不要太多……过去十几艘船、两三千人,抢下一个阵地便可……你若能成,我就放手施为一番,你若不能成,那咱们就老老实实退后布置防线……如何?”

张荣定定看着对方,半晌不言。

而田师中捏着一旁粗大的麻绳,手指几乎弯曲到一个危险的程度,却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发。

已经沉默了大半日的王贵欲言又止,却只好束手,挺了一会,干脆拎起铁锨,准备给热气球的火炉里添石炭。

但是,这个动作又被岳飞伸手制止了。

“这是先礼后兵对吧?俺若是不答应,待会下了这筐子,你是不是会直接下军令?”张荣语调有些颤抖。“不许俺言语?”

“张兄!”岳飞在半空中喟然以对。“咱们当兵吃粮……只是当兵吃粮吗?为什么当兵吃粮?太平了三五年,就忘了当年的念想和当年的人了吗?”

张荣也叹了口气,然后咬了咬牙:“你既说到当年,那好,就好像当日你那般信俺,几乎孤身将金军引到缩头滩一般,俺今日也该信你的人品、本事才对……三千人、二十艘小轮船,俺让萧恩带队!”

说完此话,这位御营水军都统干脆直接将脸扭向了东面,逃避式的避开了西面的水道。

田师中在旁,本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便只能更加用力捏住麻绳。然而,很快下方那个贝指挥便在王贵的示意下开始拖拽热气球下去,麻绳收紧,他却是连捏东西的地方都无,一时手足无措,干脆直接在筐中蹲下,抱头以对。

然后,依然无声。

至于岳鹏举,此时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想再过一遍自己的那个其实从第一天抵达便萌生,此时早已经烂熟于心的计划,却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

片刻后,热气球被缓缓拽下,岳元帅为首,一位节度、两位副都统先后从筐中矫健跃出,然后全都面色从容,步履生风,直接昂然离去,也是让贝言这种低级军官暗暗敬服。

而片刻之后,大名城中便开始擂鼓聚将,待到城中军将云集,河北方面军元帅岳飞全副披挂端坐在上,张荣披着棉袄斜坐在侧,田、王二位副都统也坐在左右上首位置,各自面无表情,神色凛然,端是一番气派。

“本帅已有万全之策,必在本月内破元城,全取大名府。”岳飞从容下令。“尔等各依军令,加紧准备!”

张子盖、汤怀、张宪以下,帐中一时哗然,只有四位位阶最高的大将端坐不动,俨然早有议定,且胸有成竹,不与这些凡俗将领一般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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