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跌跤
王文思将马车赶上公路,乐呵呵地坐在车辕上,往马身上抽了两鞭子,马车急奔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他那小黑烟嘴儿,放在嘴上吹了吹按上一支香烟,点着抽了几口,眉开眼笑地想着美事儿。
往工地送白面的事儿,还没等董大田开口说让谁去,王文思就要求上阵了。董大田说派两个人,王文思说这点儿小差事儿我一个人就行了,为水利建设人人都得出力嘛。又说自己是村干部,也顺便了解一下工地的情况。简单的几句话,把个心实的董大田说感动了,向王文思竖起了大拇指。本来让他吃了早饭动身,他以早去早回为理由,天一放亮就从马棚里拉出马套上胶轮车启程了。
王文思常说,不下水摸不着鱼,要逮住鱼就不能怕下水湿裤子。他想的是,只要把白面往工地上一卸,黄泥粘在裤子上,不是屎也是屎。李民强在工地上干的再好也是饺子铺的酱油白搭。老百姓都是些见利眼开的人,一损害他们的利益比割他们身上的肉还难受。虽说老百姓都是些磨道里的驴听喝的,可是你李民强在沙岗村没有威信,手中没有权说话谁听啊!像你这处处想高人一头的人在沙岗村落个光杆儿一个,臭屎一块,受别人随意拨拉,我就不信你受得了,不愁你不走,只要你一走,沙岗村可就全由我了。想到这,他的脑子里又闪出了另一个问题,李民强要是不收咋办?他的脸色稍微一沉,就又挂上了笑容。要是不收那不更好嘛,谁不知道大白馒头嚼在嘴里香,到了嘴边儿的好吃的又跑喽,民工们能干呀?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哩。你李民强要是独断作出决定不收,那工地上还不闹翻了天?李民强现在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能轻易作出这样的决定?他在外面搞名声靠的是谁?还不是靠工地上那些愣傻小子!大伙在工地上闹意见,给他来个猪八戒摔耙子不干,或者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工程上不去,他在上边威信扫地那不更好吗?他越想越觉得走的这步棋是高招儿,对方是难以招架的。孤树上的知了,自鸣得意了。他回手摸了摸身后的麻袋,自言自语地说:谁没利也不会早起,我早早起程为的就是你呀,这年头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把麦子送到粮食加工厂换成面粉后,弄两袋出来一倒手就百十块到手了。等回到村里再把树伐掉,运到县木器加工厂,又是一把票子进入腰包,他喜上眉梢了。王文思又朝马身上抽了两鞭子,缓慢下来的马又急奔起来,马蹄敲着冻得硬邦邦的公路发出“得得得”的响声。
不到中午,王文思赶着马车来到工地,把车停在工棚外边,由于见景心切,把牲口卸下来往车辕上一拴,也没跟别人打一声招呼,便颠儿颠儿地跑到堤坝上一看,他惊呆了:四五米深的河槽下,民工们飞舞铁锨,像快刀切豆腐似的将一条条泥块儿装进小推车,就像鲤鱼翻金浪,蛟龙闹海宫;水库坡儿载着泥土的小推车,一辆紧跟着一辆在行车道上上下翻腾;伙房里烧饭的炊烟随风飘散在工地上,和机器喷出的烟交织在一起,车队又像是一条条穿云破雾的蛟龙;沿岸上红旗飘扬,高音喇叭在放着战歌,拖拉机碾扎着大堤发出清脆的“嘣嘣”声,好像催阵的战鼓。整个工地上你来我往,你呼我喊好不热闹。
别人看到这沸腾的场面会精神振奋,受到鼓舞。而王文思看到这种场面却心神不安。这样的场面他不想看下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心事,竟忘了脚下,一只脚踩在了带冰碴的泥洼里摔了个跟头,旁边的人群里发出哈哈的笑声。一个调皮的小青年发话了:“你的眼长到头顶上去了,光看天上不看脚下,放着光溜溜的道儿不走,干么偏往泥坑里踩啊!”接着又是一阵笑声。他狼狈地爬起来瞪了一眼笑他的人群,用手抹了一下满脚的泥,揉了揉扭疼了的脚脖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往前走。
推车的人穿梭似地来来往往,干活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很难分出哪是沙岗村的人。他走着走着发现前边坎坡上围着一伙人,他又赶紧往前走了几步,从人缝里发现常子明站在里面在指手画脚地讲着啥,他看清了,常子明对面站着的是王明坤。心里想:准是王明坤这个楞头青跟人家吵嘴打架了,人家告了他的状领导正找他算账,要不干么周围站着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呀?他又细瞅了瞅发现沙岗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帮凑,就连爱凑热闹的李小宝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更认为自己判断的准确。冷笑了一声:别看你王明坤在沙岗村逞能耍二百五行,这里可不是你的天下,谁吃你那一套?你和李民强不错吧,咋样?到了关头上也脚底抹油溜了吧?照样丢你的丑现你的眼,你也不捋着肠子想想李民强是个啥样的人。还没看透吧,是个见好就收见糟就躲的人。你们闹吧,你们打得头破血流,伤胳膊断腿,队伍散了伙儿我才高兴的拍屁股哩。他停住了脚步,要在这里看看这出戏咋收场,等他们闹大了,丑显够了,再往人群里一站说上几句,也显示了我这个老干部的能耐,这不是光棍儿娶寡妇两全其美吗?可他扭着脖子伸长耳朵怎么也听不清人群里说的是啥。他想再往前走几步,可是刚一抬脚又踩在了一块冻块上,冻块顺坡一滑把他摔了个仰面朝天。他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把冻块用脚一踢,冻块就像圆球一样向水库底滚去。
“哎呀,你咋往底下踢呀,砸着人咋办!”
王文思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训斥声吓了一跳,他猛一回头发现是李小宝,手里提着麻绳站在他的身后:“哎呀,我当是谁哩,原来是大侄子呀!”
李小宝根本没有想到是王文思,这时他又觉得刚才的话说的过分了,赶忙笑着说:“我当是谁哩,原来是文思叔呀,你换了衣服没认出来,你咋到这里来啦?”
王文思把手往后一背很生气地说:“你叔可不是爱看风景的人,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
李小宝高兴地说:“是吗?太好了,哪会儿民强哥还说伙食的事儿哩。”
王文思看了看四周问:“咱村的人呢?”
李小宝高兴地往底下一指说:“你瞧,我们排进度最快了,现在民强哥领着大家在掏水,等明坤哥讲完了事儿水也陶干了再往上运泥。”
“你拿绳子是拉车用吧?”
“对,我跟民强哥用一个车子,我拉他推,跟他们二排三排赛上了,看谁装得多跑得快。跟民强哥在一块干活儿真痛快,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民强哥很了不起,镇长还要大家都向他学习哩。民强哥也在会上表扬了我,夸我进步快,是个好青年,也要全排向我学习哩。”
王文思不愿再听李小宝说下去了,嘴巴子朝人群里噘了噘说:“他们那些人在围着干啥?”
李小宝很认真地说:“你快去看看吧,可办了一件大好事儿,民强哥和明坤哥昨天晚上半夜没睡觉,琢磨出了一个运泥的好方法,用这个方法可以提高工效,明坤哥正在向兄弟排介绍经验哩。”
李小宝兴致勃勃的话语,王文思就像是在这大冬天里吃了冰块儿一样,热起来的心顿时凉了下来,他让李小宝告诉李民强派人来卸车,李小宝像飞似地冲下了水库底。王文思向人群走过去。
王文思无论到那里都是这样,人没到声音先到了,他还没走到跟前就嚷开了:“镇长,忙着哪?”
大家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把目光投向王文思,常子明一见王文思就高兴地说:“快来吧,看看他们的新发明,不简单啊!”
王文思走到人群里看了一眼脸色红润的王明坤,故作不解地站在那儿瞅来瞅去。常子明滔滔不绝地介绍开了:“看这方法多简单,小车带往下一抓车轮朝天,车把往下一埋铁丝绕着车圈当拉绳,这样既省时又省力,这方法在全工地一推广,嘿,工效准能提高很多,这样一来工程提前完成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王文思嘿嘿一笑说:“谁不知道将智兵才巧,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还不是镇长领导有方。”
“瞧你说的,我可不是什么强将。”常子明笑着说。
王文思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常子明,又抽出一支让周围的人,没有人接,便自个点上抽了起来。
这时介绍经验的现场会已基本结束,常子明宣布说:“经验就介绍到这儿,大家回去就按着这个法子干。当然也不排除有更好的办法,你们回去之后,在这个基础上还要继续动脑子,把能提高工效的法子都拿出来。好了,大伙儿都回岗位吧。”
大家议论着回自己的战斗岗位了。
常子明抽了一口烟,指着水库底下光着头,捋着胳膊,挽着裤腿,猫着腰掏水的小伙子们,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说:“你看小伙子们哪一个不像小老虎,他们可给你们沙岗村争光啦。”
王文思赶紧接上了话茬儿:“兵勇也是靠你这将领嘛。”
常子明把手一摆说:“你可没说对,我带班搞水利工程少说也有两三回了,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顺心如意。”说到这,他又转了话头,“哎,回去告诉董大田,你们村可来了个好苗子。”
一直在绞着脑汁想心事的王文思,现在听到对方对李民强的夸奖,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还用说,部队里出来的人嘛。”
这时常子明才想起问王文思的来意:“你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天怎么……”
没等常子明说完,王文思就赶紧把话接了过来,好像只有这时他才想起,说:“我在家里也忙着哩,哪有工夫到这里观风景。我担心民强刚从部队回来没经验放心不下,担心在工地上干不好影响工程进度,所以来看看,顺便给他们送来点儿东西。”
常子明笑了,说:“现在放心了吧?”
王文思点头微笑着说:“放心了,放心了。”
常子明说:“现在还不到收工时间,我再下去干一会儿,不陪你了。”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猛抽了两口,然后把烟蒂往地下一丢,习惯地用脚踩灭就要走。
王文思拉住了常子明的胳膊,带着几分感动和关心的表情说:“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还跟小伙子们一块儿标着膀子干,我得向你学习。不过你也得适当注意身体,身体是工作的本钱嘛。”说着从地上替常子明拿起棉袄递过去,说:“来这里看后放心了,我也得赶紧回去,村里也还有好多事儿等着我办哩。”
常子明跟王文思握了一下手,说:“那咱们以后再聊吧。”说着把棉袄往肩上一搭,冲向了水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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