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会点阴阳术法的江湖术士叫作“先生”,入了朝廷当差的,会些基本事宜的叫作钦天监监生、监正,厉害一些能进阴阳司的叫小天师、天师,但能被称作大天师的,不管何时,天底下,都只会有一个人。
如今统掌阴阳司的大天师,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围观的百姓一时忘了搬运米粮,傻傻的看着。城里的官兵好几天前就换成了西南军,原先守城的县令在被西南军攻破城门之日已经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些从山林关、临鲁关赶来的将领。他们倒在西南军那两路精兵的铁骑下,而后如传言的那样打开了城门,让匈奴人入城了。
城里现在有什么人?除了他们这些百姓之外,还有大楚军与匈奴人,这种时候,大楚的大天师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她不怕吗?他们想想都有些害怕,可她……确实不怕,要不然也不会一进城就杀了这么多的匈奴武士了。
他们理解不了她的举动,也许是自恃技高人胆大?可不管怎么说,这胆量的确不是寻常人所能比的。
不过,原来大天师是这个样子的啊!第一眼见到时觉得跟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可细一想她方才的举动,却又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匈奴武士逃也似的跑向城中匈奴人暂时驻扎的地方,女孩子拿帕子擦了擦手:“还不快走?”
一句话让百姓回过神来,扛走自己被迫收缴的米粮向家中跑去,就像那个年轻男人说的,藏起来,不要被人夺走自己的东西。
高高的粮山顷刻间变得空落落的,有走在最后离开的百姓看着原地不动的女孩子,忍不住道:“大天师,您当真不走吗?西南军还在城中。”
“我若是要走还来干什么?”女孩子摆手,抬起下巴,看向匆匆忙忙折回来的匈奴武士,他磕磕巴巴的说道:“单于……单于有请。”
还真的请了啊!百姓呆呆的看着那两个人跟在匈奴武士的身后向城中匈奴人驻扎的地方走去。那个地方……是龙潭虎穴吧,她也当真敢闯?
人影渐渐消失在路野的尽头,这条街上匈奴武士的尸体躺了一地,还在发呆的时候,足下震动传来,一大群匈奴武士出现在了视野之中。来人了,快跑!百姓扛起米粮钻入了巷道之中。
驻扎的地方就选在了原来的洛城县衙,门口一排匈奴武士神色肃然的站着,手里执着弯刀,倒有几分衙门门口官差的架势。
见他们过来,守在门口的匈奴武士退到两旁,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才一踏进去,便有羽箭直冲面门而来,卫瑶卿站在原地不动,待到羽箭与她擦身而过,牢牢的钉在了大门上。
“大天师,好胆量啊!”智牙师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身汉人的衣袍,朝她笑道。
“单于倒是许久不练,手生了。”卫瑶卿瞟了眼钉在门上微微颤动的箭尾。
“哪里哪里,开个玩笑罢了。”智牙师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抬手指向堂内,“请!”
卫瑶卿嗯了一声,才跨出去一步,便听身旁的智牙师喊道:“来人,去将钟将军也请来。”
这时候把西南军统领请来?卫瑶卿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大步向屋内走去。
智牙师笑眯眯的站在一旁,对着跟在她身后的裴宗之道:“裴先生也一起来了么?”
裴宗之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虽然是洛城的县衙,但县衙大堂中原来的摆设都撤了下去,屋中铺上了厚厚的毛毯,席面已经备好,瓜果菜肉也已经奉上了,似是早有准备。
“坐,坐,你们不要客气!”智牙师指着手边的席面道。
卫瑶卿走到左边的席面上坐了下来,晃了晃酒盏中的美酒,半点不客气的取出一枚银针试了试,才抿了一口。
智牙师笑着看着她的举动,也不介意。
“先前听闻大天师在济南的时候,我特地派了你们的陈大人去请你,可大天师就是不肯答应。”智牙师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若是一早来了,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怎么?”卫瑶卿把手里的酒盏放在几上,“单于与西南军的合作是这几日才谈成的不成?”
“这倒不是。”智牙师抿唇笑了笑,“我就开个玩笑罢了,大天师不要介意。都说你们汉人胸襟广阔,大天师想必也是如此了。”
卫瑶卿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只是从怀里取出帕子,沾了沾水,擦去了手肘处的污迹。
智牙师的目光落到了那处污迹之上,随后笑了:“大天师今日一来就杀了我们这么多匈奴人,果真身手了得。”
女孩子抿唇笑道:“我就开个玩笑罢了,单于不要介意。都说先一任单于胸襟广阔,单于手段远胜于先一任单于,想必更是如此了。”
智牙师闻言笑的更大声了,卫瑶卿也不说话,看着他笑。
待到智牙师笑够了,才幽幽开口道:“你们大楚与西南打仗,两边都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怎么样。如今大天师来了,我自然是要将钟将军请过来的,还请大天师不要见怪!”
“理解理解。”卫瑶卿连连道,“我当然不见怪。陈家请你来是想让你来打我大楚主帅的,给了你樊城、越县和洛城,觉得已经足够了,在我看来却是太小气了。”
智牙师闻言,双眼蓦地一亮,看着她道:“大天师也是这么想的?巧了,中原地大物博,这么大的地方,要我们帮忙,却只给这么些地方,当我们是乞丐不成?”
“是啊!”女孩子点了点头,道,“他们自视甚高,把你当乞丐,却没有想到你们不是乞丐是强盗。”匈奴人的胃口比西南军想的要大得多。
对她这一句智牙师非但不发怒,反而十分高兴,甚至抚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这么多汉人里,还是大天师最得我心。先前让你们那个陈大人带话也不只是玩笑话,是当真觉得大天师厉害,只可惜你们的陛下不肯放人。”
卫瑶卿看着他道:“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是臣子,为人臣子要听陛下的话。”
智牙师也不管她这句话是真是假,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所以我现在在等。如果你们没有陛下了,或者说……”智牙师眼角余光一瞥到走进来的黑衣将领,笑着接了下去,“没有大楚了,大天师要不要考虑考虑来我这里?我封你个大大天师当当。”
卫瑶卿笑了两声,还未说话,一把长刀就朝她面门砍来。
智牙师在一旁喊道:“都是朋友,不要伤了和气啊!”口中虽然劝诫,人却坐在位子上不动,笑眯眯的看着动手的钟黎。
卫瑶卿当然不会让他砍到,那把刀还未砍下的瞬间,人就闪到一旁了。
长刀来不及收起,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瓜果蔬菜滚了一地,长几也被砍成了两半。
听到里头这么大的动静,外头守着的匈奴武士当场就冲了进来,智牙师笑吟吟的放下手里的酒盏,道:“这里没什么事,我的朋友们只是开个玩笑,你们出去吧!”
原来是这两个人打,那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匈奴武士退了出去。
“单于,不要看戏。”对上钟黎愤怒的咬牙切齿的表情,女孩子脸上的神情收敛的多,仍然笑眯眯的开口道,“你不是说要封我个大大天师当当么?现在不拉住这个疯子,我往后还怎么做你的大大天师?”
“可大天师现在还不是我们的人,不是自己人,我自然不好出手。”智牙师说道,看向钟黎,“钟将军,你们有过节?”
钟黎眼神在几人之间逡巡了片刻,忽然收了手里的长刀,走到一旁,道:“各为其主罢了,不过……若是能杀了她,我回去将是大功一件。”
智牙师闻言忙道:“那钟将军尽管动手,不用理会我。大家都是朋友,所以我两面都不会帮的。”
钟黎道:“我一个人杀不了他们两个人。”
“别说一个人了,就是十个人也未必杀得了我们。”卫瑶卿走到裴宗之身边,将人拉了出来。关键时候,还是裴宗之能震慑人。
钟黎看着他们两个人,冷哼:“十个人不行,难道我这里洛城的两路人马还杀不了不成?”
“可以可以,可你敢动手么?”卫瑶卿目光瞥向一旁看好戏的智牙师。
他们在这里自相残杀,智牙师一定会渔翁得利,这毋庸置疑,钟黎当然明白。
“钟某没必要为你们折损我的两路人马。”钟黎说着看向智牙师,“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楚的人,我西南军不见。”说罢一拱手转身离开了。
等到钟黎离开之后,智牙师对他二人道:“大天师,他一个人杀不了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杀了他?如此一来西南军两路人马不就群龙无首了?”
“杀一个他,让西南军这两路人马群龙无首又能怎么样?”女孩子却不以为意的走到另一侧没有被毁的席上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酒盏朝他举杯,而后一饮而尽,“他又不是陈善,死一个统将不过如此。”
智牙师闻言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原来大天师是嫌弃钟将军是个小角色,我还以为,你很乐意折损掉陈善的一条左膀右臂呢!”
“他算什么左膀右臂?不过是个陈家养的打手罢了。”女孩子一哂,笑了,“死掉的陈术,活着的陈礼才是陈善的左膀右臂,至于最小的陈工,那是陈善的软肋。”
智牙师道:“现在软肋没了,也少了条胳膊,只剩一个陈礼了……”说到这里,仿佛想到什么一般,他朝她笑了笑,一脸神秘,“大天师,你知道是谁来找我合作的么?”
卫瑶卿想了想:“难道是剩下的这条胳膊?”
智牙师点头,口中夸赞不已:“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一猜就中!”
他都这么说了,还猜不中那就是笑话了。卫瑶卿笑了笑,不以为意。
智牙师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还以为陈善当真看中他呢,毕竟还收了义子当当。”
“义子又不是亲儿子,若是真对他好,又怎会将他丢到战场上去?这钟黎出生入死多少回才得了个义子吧!”她说道,“算起来也是个人才,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确实是个人才。”智牙师想了一会儿,又问她,“你说我要是封他个大将军王,或者更干脆封个左贤王什么的,他会到我这里来么?”
卫瑶卿看着他,目露惊奇之色:“你想拉拢他?”
智牙师点头:“人才嘛我都喜欢,大天师我喜欢,这个钟将军我也喜欢。”
“我,你是拉不动了。至于他行不行,你要问他。”卫瑶卿道。
智牙师嗯了一声,深以为然:“我会想办法的。”说罢这一句,目光又转向席面上,却见坐在席上的两个人已经开始吃了起来,不由笑了起来,“大天师要不要在我这里住几日?”
卫瑶卿抬头看他。
智牙师道:“大天师在这里,我们的人不敢打那些城中百姓,他们怕你。”
卫瑶卿啃着羊腿,不说话。
智牙师又道:“我还可以让他们暂停这几日收缴的米粮。”
“等我走了再收吗?”
“是啊!”智牙师点头,“这样大天师看不见了,也就不必动手收买人心了。”
“虚伪。”女孩子吐出了这两个字,对他道,“我宁可做真小人也不喜欢做伪君子。”
智牙师闻言有些意外的看着她:“难道你不管城中的百姓了吗?不然为何一进城就要救他们?”
女孩子道:“你也说了,是西南百姓,与我何干?”
智牙师笑道:“可都是汉人。大天师嘴上说着不管,心里还是惦记的。”
“信不信由你。”羊腿上的热油沾了一脸,她伸手将裴宗之手边的帕子拿过来擦了擦嘴,道,“与其来威胁我,不如去威胁钟将军。”
“虚伪。”智牙师伸手指了指她,“你是假虚伪,他却是真的。那一日若不是我让人在他面前动手,他早撤走了。他撤的倒是快,只可惜我让人直接将百姓拉过来当着他的面动手了。”
“就像洛城、越县提前撤离一样,人不在,看不到,好像心里就踏实了一样。”智牙师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看不懂,但觉得真是个傻子。他既然要这个面子,我就给他这个面子。只要西南军一撤,我就当他的面杀人,看他能忍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