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城路,飞扬网吧。
昨天下到今天的雪,天寒又地冻,全城的街溜子都躲进了网吧,进门的地毯踩得湿黑一团,塑料挡帘后面站满了人,都在等机子,沙发上也全是五颜六色头毛的混混,抽着烟聊天打发时间。
连诗雨背包上来,跟熟人打两声招呼,穿过大厅径直来到包厢。
这是个情侣包。
两台机器,一个沙发,两面屏幕都亮着。
黎暗玩一台,另一台在放动画片守护甜心。
连诗雨招呼道:“怎么不接电话啊,暗哥,要不是严超说,都不知道你在飞扬玩游戏。”
长明遍地都是网瘾少年,但黎暗却不怎么爱玩,对网吧甚至还有点厌恶,每次大家说来玩游戏,他都会找借口先走。
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黎暗没有说话。
他戴着耳机,新的一盘游戏已经开了,玩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韩国网游,劲舞团,男女角色都是圆圆的包子脸和扑闪的卡姿兰大眼睛。
上下左右四个键再加一个空格击打节拍。
玩起来,像是在揍键盘。
连诗雨讨了没趣,干脆坐在一旁看他玩,黎暗手速快,玩得很精彩,她看着看着有点手痒,索性退出旁边机器的播放器,登录游戏。
两人从下午打到晚上,连诗雨手指都要骨折了,黎暗还在玩。
“暗哥,吃饭吗?”
“你去吃吧,帮我带瓶水。”
黎暗拿钱给她。
连诗雨瞧他脸色不对劲,小心翼翼道:“你已经知道了?”
黎暗一顿,板了一天的棺材脸露出没有温度的笑,“知道什么?”
“柳熙在打听赵清欢的事,还花了钱,我怕她拿着到处宣扬,到时候你和林青蕊……”
不分才怪。
连诗雨也不是没想过这种缺德办法。
但她欠黎暗,不可能做这么绝。
人不是只有爱情的,还得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否则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黎暗摘下耳机,往后一靠,抽出支烟含在嘴里。
连诗雨赶忙掏出打火机点烟,他垂眸,心事重重吸了口,没来由冷笑,笑着笑着雌雄莫辨的脸裂开条缝,露出猩红的蛇信。
“搞我,她没这个本事。”
黎暗在附中惹下的事,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少。
但很少有人会讲,一部分是有脾气,不爱也不屑嚼人家舌根,一部分是害怕,黎暗在进一中以前的行事作风可是有目共睹的。
道上的少爷。
手段黑起来,不是半吊子能承受的。
连诗雨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狄锐回来了,他到处找你。”
黎暗不动声色抽烟,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散漫轻浮地压着,看不清喜怒。
包厢里全是深灰色的烟雾,显示屏的光冷冷洒在两人侧脸。
此地犹如鬼蜮。
他偶尔会流出一股非人的气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连诗雨低下脑袋,脸白如纸,双手在大腿上揪了揪,深吸口气,突然惊弓之鸟般转去拉黎暗的衣服,声音嘶哑,“暗哥,这一次他要是再不识相得罪你,你能不能再放他一马?”
黎暗没应,只是把连诗雨冰凉的手拉开。
他似乎心里还有别的事。
同时,又似乎谁也没法说,只能自己和自己对峙,自己对自己兵刃相向。
“回去吧。”
黎暗徐徐吐出烟,下了逐客令。
……
雪还是不停。
屋檐的积雪已经厚厚一掌,有些地方结出竹笋似的冰棱,一根根排列,亮锃锃悬挂,车灯一照,反出刺眼的光。
道路少有行人。
只遛狗的阿姨和醉鬼在游荡。
他同人打架,在美尚理发店旁边的巷子,他撞的人家,他挑的事,他一个人对三个人,勉强赢了,嘴角却豁口,满嘴都是血液浓郁的铁锈味。
黎暗进到没灯的小巷,上高下低,如履平地。
他名字里带了个暗,好像就永远只能在黑暗穿行,永远没法回头是岸。
男生绕过这条街,进到那条道,走过两间民房之间仅有小臂宽的沟渠,又爬过全是瓦砾和残墙的废屋。
他对老城附近的“蚂蚁路”了如指掌,曾经有段时间,夜夜都需要走这样的路甩掉债主。
提心吊胆的日子才过去多久啊。
他竟然就被她给的甜蜜遮蔽了双眼。
早该想到:人都是一样的。
穷人无利不起早。
富人什么都有,也照样是无事不登门。
林青蕊找他,并不是想玩玩,估计早就知道他妈和她爸有来往,才会做小伏低找上他。
她看不起江慧敏。
她想通过跟他在一起,恶心她老爸,从而让林老板甩了江慧敏。
该说不说,学霸就是聪明,就连恶心别人都是教科书式的恶毒。
“林青蕊,你要死了……”
怎么能够这样?
黎暗不像她,生来就众星捧月,要什么有什么。
他拥有的不多,他的家磕磕绊绊只剩下外婆和妈妈,她怎么可以为了达成目的就用他去做陷阱,攻击江慧敏,攻击那个本可以一走了之却为他咬牙忍受十几年的女人?
那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她林青蕊,凭什么以为他会因为一个她,就跟亲妈翻脸?
他只是功课不好,又不是白痴。
一串长长的上坡。
高低错落的木房子静静注视着深夜闯入的男生。
青石板没有雪,却绊了黎暗好几跤。
他扶着腐朽的木门终于攀到长明市的最高处,高高的牌坊像是断头台,后面的八角楼寂静无亮,飞檐悬挂的铜铃左右摇摆,却没有一丝声响,这铃早就坏了。
远处清真寺的经声若有若无。
近处,矮矮小小的城隍庙探出龙王爷的脑袋。
黎暗坐到花坛,浑身冰冻,点了支烟取暖,抽两口,还是冷得肌肉僵疼。
老街是仿古修缮。
周朝家的老宅就在其中。
黎暗在周家老宅住过半年,准确地说,是躲过半年。
那时也是冬天,黎永仁缉拿归案,江慧敏和他爸的手下也被关起来调查,外公脑梗发作,外婆到娘家找亲戚借钱,又要凑医疗费,又要给女儿凑取保候审的保证金。
整个家都散了。
他刚从和饶丽打工的ktv逃出来,没法去学校,更不敢露面,碰到债主还好,只是一顿打,碰到……
周建军看他一身青紫,走路也不利索,好像知道黎暗身上发生了什么,不顾家人反对,将人人喊打的恶霸之子带回家住。
不是所有警察都能做到他这一步。
黎暗不恨他抓走了父母。
一点也不。
就是在那段时间,黎暗和周朝成为朋友。
他不敢出门,怕债主和仇家发现,更怕旁人看见,给身份敏感的周建军添麻烦。
每天吃完饭黎暗就自觉躲进房间,像只不能见光的老鼠,昼伏夜出,惶惶不知明天等待的他的将会是什么。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掉。
在绝望中,安静又孤单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