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暗一番话,说得大家很没意思,都是认识许久的弟兄,假惺惺讲这些,什么妹妹这么抓心挠肝啊?
十点,乐队进场,在二楼平台表演。
女主唱唱功十分了得,深眼窝、胖脸颊,不像国人,一问才知道是菲律宾来的,那边的人唱歌似乎是有种族天赋。
一首我心永恒结束,一楼泳池玩耍的人纷纷鼓掌,扔了游泳圈,跑到二楼。
大家争着点歌。
黎暗也点了一首,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
吉他代替原曲的钢琴,滴滴答答拨奏,浑厚缠绵的歌声娓娓道来,像下一场不存在的雨,他的喉咙一阵干痒。
不是酒喝多了。
也不是受凉。
就是有东西莫名其妙堵在那里,下不去。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黎暗仰头靠在沙发,恍惚间闻到水蜜桃的香气,他拨了拨刘海,眼下的刺痒却还在。
当然可以假装不想念直到真的忘记。
但扪心自问,哪里做得到?
林青蕊。
光是默念这三个字,他的世界就死去活来了。
真是欠她的。
以后……他们毕业以后还会有联系吗?
她的掌心没有痣,他的眼角倒是有两颗细细小小的泪痣,她会记得吗?也会想念吗?还是说现在就已经忘了?
她这么狼心狗肺,肯定是忘了。
……
午夜的倒计时从十开始,递减到一。
众人的欢呼由小变大,哦哦啦啦,并不整齐。
点亮的蜡烛,十九根,是他的岁数。
奶油水果蛋糕,很大一个,甜甜的,软软的,细腻丝滑,是她喜欢的滋味。
怎么办。
也许这辈子切生日蛋糕都会想起她了。
黎暗清醒地沉沦,跟着大家一起笑,一起为自己庆祝,没有一丝阴霾。
他们吃完,转到酒店的KtV包厢,男生坐在中间,像是夜的王,一杯杯喝着,听着一句句或真心或假意的“生日快乐”,一坐就是三小时,直到其他人喝得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离开。
他喝得头痛欲裂,但还是没能醉。
人总是这样,想醉的时候反而不会醉。
黎暗请服务员帮忙清点生日礼物,搬到车厢。
那人说道:“黎少爷,还有一份礼物放在前台,没写是谁送的。”
黎暗心中一动,亲自过去。
他以为是某人良心发现,但又不肯直接现身。
既不爽。
又高兴得尾巴都要翘起来。
黎暗用湿巾擦过手,迫不及待拆开丝带和彩纸,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朗夜的星星,可惜星星很快就坠落、熄灭。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鸡躺在盒子。
这个挂件黎暗再熟悉不过,林青蕊拴在书包就没换过,张哲远和周朝也有一个。
想惹毛她很简单。
只需要去扯这只鸡。
她真的很宝贝这只鸡。
黎暗翻过盒子,一张纸悠悠掉落。
上面是一排报纸剪贴的字,写到:想救林青蕊,来冰箱厂2号职工宿舍楼。
黎暗脑子嗡地一响,剧烈耳鸣,世界像是沉没了,阴森又扭曲。
他苍白着脸开车,一路加速,心也一路下沉。
2号宿舍楼就在他家后面不远,去年通知拆迁,今年里面住的老职工差不多都搬完了。
是狄锐。
他绑了林青蕊。
真是不想活了。
开回老冰箱厂,黎暗下车,头一次在夜里辨不清方向。
他摔摔绊绊,在巷子里四处碰壁撞得浑身青紫,不知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吧,终于看到铁门之后寂静漆黑的楼栋。
房子有些年头。
总高七层。
停水停电几个月了,安安静静的,只有枯黄的野草在墙缝里飘。
他打电话给黎永仁曾经的手下,忠叔,叫他们带家伙来。
最好的办法是等人到齐再上去,可是黎暗等不了,他好怕她出事,一分钟也不敢等。
男生翻过铁门,踉跄倒地,爬起来,一路狂奔进2号楼,摸着冰冷的墙壁往上大跨步跑。
近了,很近了。
他看到蜡烛的光隐在门后,一晃一晃,一脚踹开,人没看到,却遭到当头一棒。
想喊的名字卡在喉咙,终究是堵死了,男生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一股粘稠的鲜血顺着前额流下。
狄锐踩住他的脸狠狠跺两脚,“我看你狂!狂啊!怎么不狂啦!”
阴郁的云层破开一条缝。
月亮皎洁的光撒在漆黑破败的楼栋,西北偏北,吹来刺骨的风。
夜,终究还是太难熬。
……
这是冰箱厂2号职工宿舍楼的6楼,602室。
四十来平的老房子在上世纪只有国企职工才有资格分配,铁饭碗人人羡慕,房间里依稀还能看到昔日富裕温馨的痕迹。
老式的木柜子镶着镜子,豆绿色的两门熊猫冰箱,电视柜上是房主没有带走的长虹牌彩色电视机。
年画日历停在1997。
1997,香港回归,这是后来历史教科书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但对这家人显然不是。
他们在这一年从职工宿舍楼搬出去,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不知道现在过得如何。
黎暗曾经也住过这栋楼,那时他爸还不是黑老大,厂子效益不好,他没开工,也没钱,喝了酒就天天在家打他妈……邻居好心来劝,也要挨打,后来他妈喊得再惨都没人会来了。
黎暗已经上小学,会保护妈妈了。
他抱住黎永仁的腿,不准他动手,男人不会打儿子,只会把他拎到阳台关起来。
说是阳台,其实只是加盖在窗户上的几根钢筋,黎永仁自己焊了道小门,只要想揍老婆,就会把儿子像关鸟一样关在里面。
脚下是摇摇欲坠咯吱作响的钢筋,悬浮的洋灰地上是路人指指点点的身影,“那家男的又在打老婆了,他要逼他媳妇去卖,真是个畜生啊。”
母亲的哭泣和叫喊,令他头痛欲裂、绝望到窒息。
黎暗就是从那时患上的恐高症。
平时生活中还能控制住。
在极端环境下,这种恐惧就会无限放大,过山车、蹦极自不用说,就连海盗船这种幼儿园小朋友都能玩的,他也不行。
赵清欢要跳楼,他明明可以过去把她劝下来,可是站到平台边缘,世界就颠倒了。
天好像在地上。
地好像飞在天上。
世界疯狂旋转,疯狂旋转。
像个漩涡。
像个绞肉机。
他不能迈过去。
他迈不过去。
狄锐似乎知道他怕高,特意把黎暗绑到临窗的水管,破洞的窗户吹进冰冷腥臭的风,男生脸上的血干了,变成红黑色的痂,皮肤白得像放干血的尸体。
月光撒了一点点进来。
撒在黎暗破洞的新衣。
像是一把盐,腌在他的肉。
耳鸣稍稍减轻,因为男生意识到,林青蕊没有被绑,只是狄锐用来骗他上当的借口。
这样就好。
这样最好。
他不想害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