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画室。
家具还是布着防尘罩,但是画框上面的都揭开了,林青蕊刚刚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擦拭干净。
长明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都在这里。
一幅幅大大小小,错落摆着。
色彩的明暗和冷暖、图形的比例和透视,全都是苏月如特有的笔触。
挂着古铜风铃的城楼、清观园人满为患的棋牌室、青石巷里挑着担子的苗族老人、落霞山层层叠叠的枫树林还有天上星星点点的风筝……
林青蕊发现,其实母亲给她的遗产,并不只是生命,或者股权书里的那一串数字。
她的画那样热烈,就连悲伤都不是冷的。
她很好地去生活了,爱一个家里并不看好的男人,养一条最调皮的狗,生一个性格古怪的女儿,哪怕后来遭受难以想象的病痛折磨,她的理智和判断崩溃了,做错了事,她依旧在抗争。
写给楚楚阿姨和周建军的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天苏月如只是去医院配合检查,她答应过她,会回来,她从不食言。
四周都是母亲的画,女孩席地而坐。
无形的风吹进来,扬起她的衣角和发丝。
当日头偏斜,天光将灭,她收拢信纸从地上爬起,不再打周朝电话,而是拨通了另一个人的手机。
“喂,周叔,我是蕊蕊,我有话想跟你说。”
……
两人在市局门口碰面。
人行道旁边是在建的公园,围挡不高,能看到已经注水的人工湖,湖水是黄绿色的,并不清澈,但却很平静,一丝涟漪也没有,细看,会发现表面结冰了,像是糖葫芦表面那层透明的糖稀。
林青蕊站了十几分钟。
周建军出来,穿的警服,依旧魁梧、硬朗,只是面色和人工湖的湖水类似,发灰发青。
林青蕊打量一会儿,伸手替他掸去肩膀的灰尘,“周叔,你要注意身体。”
“小毛病,冬季就容易咳嗽,吃过晚饭了吗,没吃跟我去食堂对付一顿吧。”
林青蕊没有拒绝。
两人进到大楼后面的食堂。
周建军端来两份饭,还有个小的蜂蜜蛋糕,是他问同事要的。
两人吃饭,别人看着好奇。
“周局,这是您姑娘?”
“干闺女。”
周建军答话的时候慢一拍笑起来,国字脸显得很温和,和平时严肃的模样不太一样,食堂里就餐的人频频望过来,大家只听过他有个儿子,几乎不带出来,没想到,还有个干闺女。
林青蕊把辣椒挑出来,周建军在她手边放一只小碗,等捡完了,就盖到自己的饭上吃。
两人吃饭的时候都不讲事。
吃完了,林青蕊到接待室烤火,又过半小时,该走的都走了,门口执勤的都换岗了,周建军才忙完过来。
他拔开风盖,没一会儿炉膛里的蜂窝煤就变得通红。
热气一阵阵往脸上扑。
林青蕊搓搓干燥发烫的脸,把信递过去。周建军放下火钳,在裤腿擦擦手,疑惑接过。
信封上的字,只需一扫,男人便心领神会拉开椅子坐下。
他没有拆,粗糙的大拇指磨了磨边缘,抬头,眼角竟有些湿润,“这是你妈妈……”
“整理画室发现的,还有一封给楚楚阿姨。”
“我能看吗?”
“这就是妈妈给你的,周叔。”
周建军点点头,掀开信封,将信抽出来,捏在手里略拿近一些才慢慢展开,他一行一行地读,读完一遍,将火炉的风盖堵上,然后起身续了杯热水给林青蕊,随后坐到椅子,又认真读了两遍。
沿着折痕折回去,男人将信装回信封。
林青蕊说:“周叔,这件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妈她当年真的是……”
“尸检报告确实是坠楼,现场有目击证人。”中年男人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像是没有温度的火焰,林青蕊的心中也曾经长出这样的火来,却不如他冷静和耐心。
他在脑海中重现过无数遍苏月如跳楼的现场,那个让所有人痛苦的场景,他甚至能记住一支圆珠笔、一张用过的餐巾纸摆放的位置。
他无数次回到那里,不,他一直待在那里,等待罪犯归来。
现在,她的女儿送来最后一块拼图。
周建军将信贴着心口放,一颗颗把大衣纽子摁上。
“我一直认为,你妈妈不会轻生,这背后有事……蕊蕊,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
“周叔,黎暗的事怎么样?”
“黎永仁的儿子,你跟他认识?”
“是。”
“有点麻烦。”周建军思考片刻,望着女孩漆黑的眼睛,笑了一下,“蕊蕊,他会听你的话吗?”
“……我不知道。”
当年的事,黎暗是相关者,也是受害者。
现在陈年往事翻涌出来,还牵扯到林青蕊,说实话,周建军并不意外,这行干的多了,对因果循环的玄妙已是早有领悟。
有时并不是人在破案。
周建军向她介绍案情经过。
孙善道的邻居报的警,事发当晚,他们先是听到剧烈的争吵,没多久便看到黎暗浑身是血地跑出来,手里还抓着一个黑色公文包。长明的治安算不上好,通火车后,人员流动又大,治安案件频发,邻居害怕,没过去查看,报完警后等到警察到来才跟着过来看情况。
孙善道昏倒在血泊中,旁边是染血的青瓷花瓶。
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确实很像盗窃现场。
孙善道本来就有严重的基础病,送到医院后直接进了icu,到现在都没醒。
作为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案件影响很大,多方都在关注。
黎暗自首,交代了部分案件经过,两人在孙家发生纠纷,争夺中孙善道抓起砚台打他,出于反抗,他推了一把,孙善道撞到花瓶,昏倒。
“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交代两人争夺的东西。”
事情越拖,其实对黎暗越不利。
可是他什么都配合,唯独那个包。
他甚至否认自己从孙家拿走那个包。
周建军大概知道黎暗不说的原因,现在看过苏月如的信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可他不是没有讲过利害关系,但黎暗油盐不进,仿佛搭进下半辈子也无所谓。
江慧敏跪下来求他。
当时林知无带着五个律师也在,不过周建军没提。
“黎暗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周建军说这句话时,蜂窝煤洞眼里跳出一簇火,硫磺的味道突然很明显,林青蕊的太阳穴跟着突突跳了两下。
她说:“我明早的航班去香港,周叔。”
她说:“让我见见他吧。”
就今晚。
只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