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姨娘抬头看着眼前这座稍显破旧的小宅子,心中疑惑,家中何时有了这样一座宅子。黑色的瓦上长着几颗迎风招展的青草,白色的外墙久未重新刷沏,斑斑驳驳的掉下些白灰来,就连黑色的大门也因为年久失修掉了漆露出木质的纹理来。
银环拍了半天门,才有一个驼背的老人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头来。一张脸上满是皱纹,头发花白稀疏,还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青布衣裳。徐耀祖看这个老爷爷长得好一副吓人的样貌,忙将小脸埋到自己母亲的怀里。银环上去说道:“可是魏老伯?二小姐和三少爷来了,要在这里住一晚。”
那个魏老伯有些耳背,听不清楚银环讲的是什么,用老人独有的嘶哑声音喊道:“什么?听不清!”
银环小时也跟着魏老伯学过如何侍奉主子,受过他诸多恩惠,当下也不像对小丫头那般盛气凌人,耐心用大些的嗓门说道:“二小姐和三少爷有事儿,要在这里住几晚。”
如此那魏老伯才听清了,将门大打开。看见眼睛通红徐贝娘站在在那里,他又问道:“前天二小姐才来过这里,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了一个红眼兔子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魏伯,魏伯让魏小子打他给你出气。”
徐贝娘听了,才将先前的委屈都放下,如寻常少女一般笑起来。午时刚过,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魏老伯见几个花一般的小姑娘都被晒得没精打采的,忙将众人引到宅子里来,边走边跟徐贝娘说道:“前日你说新鲜的莲子好,正好今年乡里的荷花都开得早,魏小子反正也无事,被我敢去摘莲蓬去了。小禾和她娘在里面给她哥哥熬消暑的凉茶呢。”
到了正堂,李姨娘瞧着这宅子虽然外面破旧,里面还是好的。一溜的漆红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地上房梁也干干净净没有堆积的灰尘。徐贝娘招呼李姨娘坐了,从后面走出了个端着茶水的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梳着两个包包头,穿着一件粉红碎花的袄裙,下身也是一条同样色系的粉红百褶裙,生的娇俏可爱,颜色不俗。
只听那少女银铃似的笑道:“贝娘姐姐今儿怎么又来了,才吃过我娘的荷花饼,贝娘姐姐又想着其他吃的了。”李姨娘见她穿戴并不寒酸,又一口一个贝娘姐姐的,实在摸不清她的身份。
迟疑不知如何称呼间,听徐贝娘也笑着回道:“我是想你娘的吃食了,我想着那天把你娘拐走才好。”这时又从后面进来了一个穿着紫色的衣裳,头发高高绾起干净利落,与刚才的少女面容有七分相似只是老成些。
那粉衣少女看见妇人进来了,也不顾放在桌上的茶水还未送到客人手里,直接扑进妇人怀里撒娇道:“娘,你看贝娘姐姐了。她说要把你抢走。”
紫衣妇人忙安慰她:“你姐姐也有娘,哪里要和你抢了,快去将后院井里冰镇的西瓜捞起来招待你姐姐。”那少女朝徐贝娘做了个鬼脸方去了。
“今天见枝头上的喜鹊叫,便知道有喜事,原来是小姐来了。”紫衣妇人忙将茶水递给徐贝娘和李姨娘。“这位就是李姨娘和三少爷吧。这么久没见,三少爷竟长得这般大了。
李姨娘并不认识这个妇人。嘴又笨不好搭话,“哪里哪里,谢谢谢谢”的含糊过去了。就听徐贝娘说道:“张姨,也不怕你笑话。家中出了些事,今晚我们几个还要在这里凑合一晚,倒要麻烦你了。”
张姨原来就知道徐贝娘三母女早晚要闹开的,如今见李姨娘和三少爷都被她带出来了,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当下安慰徐贝娘道:“说这些作甚,这本来就是你的家,只管安心住着。这样也好,将伤口挑出来了,大家都干净。你原来那间屋子一直都还在呢,被子晒一晒就能睡。至于姨娘,就要委屈今晚睡一晚小禾的房间,明天再将上房收拾了再过来睡,可好?”
李姨娘见两人这样熟稔,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关系,见她安排的妥当,只点头答应。一会儿魏禾将西瓜端上来,众人略吃了几块,魏夫人又送来许多果子、糕点,徐贝娘留下两个小丫鬟陪着两人,带着其他的人就去整理房间,铺床叠被去了。
晚间那魏老伯口中的魏小子赶着一辆牛车拉着一大篓莲蓬,一桶肥鱼,并许多新鲜蔬菜回来了。魏夫人便要为李姨娘分席,徐贝娘忙制止她道:“都是一家人,也不是大户人家,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
李姨娘才见到了这个魏老伯口称魏小子的少年,只见他长得虎背熊腰,一脸英气,听说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自有一番从容气度。她于是心想到:怪不得人家说道人不可貌相,谁又哪里魏老伯那样的人,居然有这样貌美的妇人,和这样一双儿女。
晚间要睡觉时,李姨娘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拉着徐贝娘问这家人与徐贝娘的关系,徐贝娘才慢慢道来。这个魏老伯年轻时是码头上扛大包的,生的也和今天魏小子魏嘉差不了许多,为人仗义,在杭州地界也算一号人物。
魏夫人原来是一个大夫的女儿,随父亲从北边南下往泉州去,医者不能自医,哪想张大夫在杭州就病逝了。魏老伯人虽好可是不知怎么走了霉运,快三十了也没有娶媳妇。众人见这样一位姑娘,出身也好,容貌也好,滞留在杭州,以纺织为生,便起了心要撮合两人。
此时正是朱佑樘他老子当政的时候,民间吏治混乱,县丞的儿子想要强娶她做妾,她自然不依。是魏老伯冒着风险将她从那个虎口里救出。徐贝娘的父亲一直敬魏老伯是条汉子,将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了给魏老伯脱罪,至此魏老伯一心跟着徐贝娘的爹做事。
魏老伯实在有些闹腾,几天就要惹一出事,好在徐贝娘的父亲见他只是一腔热血打抱不平,一直用心回护他。魏老伯也知报恩,救过徐老爹好几条命。两人越发比兄弟还好了,只是魏老伯年轻时自己也好,为徐老爹做事也好很得罪了一些人。徐老爹担心有人找他麻烦,只在外头说他死了,给了他一个大的田庄吃租子,给了许多钱财,又给他在临着自己老宅的地方买了一栋宅子,给他一家人居住。
如今两座宅子的围墙开了一道门,那边只住着几个仆妇,障人耳目。一家人还在这边装作看宅子的家人住着。只是李姨娘来的年岁浅,两家后来来往又隐蔽,李姨娘才不知道。李姨娘听了方才理解。
第二天一大早,徐贝娘、李姨娘和徐耀祖三人便起来梳洗。徐贝娘亲自替徐耀祖包了头,穿上黑色的衣服。三人吃过早饭便坐上马车往徐耀祖即将拜师的蓝师傅处去。快到蓝师傅的小染坊的那条街时,早有得了信儿的伙计赶着装着慢慢一车药草的牛车在那里等着,车前还放着一只雄壮的大公鸡。徐贝娘的五叔公也等在那里了。
徐贝娘带着徐耀祖下了车,先让徐耀祖给五叔公问了好,才由五叔公带着往蓝师傅染坊里去。伙计们抱着公鸡在后面跟着,牛车和李姨娘自在门外等候。
进了染坊,一个不大的院子里放着好多大水缸,倒是那些布幔子都已经撤掉了。随着蓝师傅的学徒引进正屋去,里面早已经设好了香案、酒水等物,上面供奉着梅福、葛洪两位祖师爷,下面设着两个蒲团。蓝师傅也一身黑衣在那里坐着。
他见五叔公进来了,才站起来,不苟言笑的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五叔公忙拱手做了一揖道:“都已经准备好了。”蓝师傅对他点点头,又板着脸问徐贝娘道:“你弟弟拜师,你一个小姑娘家家跟来干什么。”
徐贝娘早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如今家中没有父亲、长兄,母亲、长姐身子又不好,弟弟的事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多关心关心的。”
蓝师傅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径直去用烛火点了六根香,说道:“徐耀祖,既然你在我这里也不只学寻常染布这样的末端伎俩,那你一声师傅我也当得的。虽然梅葛二仙是染行的祖师爷,当你的祖师爷也还恰当,你就先拜了他们吧。”说完自己捧着三炷香,鞠了三个躬,将香插上了。
徐耀祖在家时,李姨娘已经教过他拜师的礼仪,他虽然有些害怕,也一个人接过香拜了祖师爷。蓝师傅见他拜了祖师爷,自己顺势坐在了供桌旁的椅子上。徐耀祖想起母亲、姐姐的吩咐,自己一个人又朝着蓝师傅行了三叩首的大礼,然后乖乖跪好,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
一个伙计忙递上刀子,蓝师傅的学徒捧着那只大公鸡。蓝师傅拿过刀来,手起刀落,一下子在鸡脖子上划了一条大口,又拿着那鸡将血慢慢滴上徐耀祖的双手。蓝师傅严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姐姐是从何处得知,又为何要你学这门手艺。只是今天这是鸡血,我需得告诉你,倘若一日用不好,你这双手便要沾满人的鲜血,无论是你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都不愿意看到。但愿你以后还能记住今日我的劝告。”
徐耀祖吓得快要哭出来了,眼泪一个劲儿的在眼眶了打转,只是他牢牢记着姐姐,母亲的嘱托坚决不哭出来。蓝师傅见他还算坚强,将他扶起来,拿着他一双白白的小手在学徒端上来的水盆中慢慢洗净。
徐贝娘见拜师礼要结束了,忙上去递上一个大红包。“这里是家母和我的一点心意还望蓝师傅笑纳,我想蓝师傅喜欢药材,外面备了一点东西,但愿蓝师傅能喜欢。”
蓝师傅接了过去,说道:“今日怕也是吓着他了,我这里也没个人煮饭,就不留你们了。人你先领回去吧。明天再带他来,说说具体的事儿。”
徐贝娘方告辞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