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敷华当场就尴尬起来,毕竟是自己介绍的人,虽然是白身,自己却把他当做挚友。如今眼见被刁难,张敷华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既不是正朝纲也不是正纲常,圣人亦难为之事,正罡虽有心也是无力,还是在所居一罡上管好自己的初心就是了,此谓正罡。”朱厚照见他不卑不亢,也不卖弄才学,也不用些急才堵了杜若,只是就是论事,顿时有了好感。(罡字也有山的意思)
“张大人说改稻为桑非你不可,不知你有什么才学让张大人这样盛赞你。”张敷华这样也算是给予杨正罡最好的赞美了。杨正罡一介白身,被一知府大人如此推荐,如果不是真有本事,张敷华这一生的文坛美名估计也就没了。“来,为杨先生赐座。”
一袭白衣飘然而坐,杨正罡倒的确有几分皮相,杜若暗暗腹诽道。杜若自然知道不宜和他人交恶,只是他实在看不惯杨正罡那胸有成竹的表情。只要一步朱厚照就没命了,杨正罡能赌这一步,杜若却实不能赌这一步的。
“我本没有什么才能,不过是些小伎俩罢了,难登大雅之堂。”这是傲起来了?朱厚照还以为他是一个实干的人,没想到杨正罡也开始弄起文人自贱的那套把戏来了,原来有的一点好感度又刷没了。
只听杜若笑道:“我只问你五个问题,你能答上来,我就算你有些才能如何?”这时张敷华却不担心了,他自然知道自己好友的本事,只要这位小公爷不自降身份问些不着调的问题,照杨正罡的本事是肯定能答上来的。
“还请小公爷问来。”杨正罡也是有些傲气的,他自视自己处于江湖之远,必然能洞察庙堂之高上那些人自迷的问题,那里会想到遇见杜若这样来自未来的人。
就看见杜若嘴角噎起一抹坏笑,缓缓问道:“我也只问你几个小小的问题,皆是和改稻为桑有关。一,我问你,浙江田地几何,桑地几何?二嘛,我要问你,浙江人口几何。这两个问题是最基本的,你要是答不上来,就该羞死了。”杜若这样挑衅,杨正罡就要反唇相讥,就听杜若继续说道:“你先别急,待我将其他问题一并问完才好。”
看见旁边有朱厚照用来写信的笔墨纸砚,杜若拿过一张白纸过来龙飞凤舞的写道:“世上多少人能买浙江产的丝绸,浙江一年要用多少米,海商们一年又能给浙江多少米?”杜若的字和朱厚照的不同,朱厚照两世练字,一笔字写的字如其人温润飘逸,杜若却写的龙飞凤舞,字不见得写的有多好,笔意却是到了。
一张白纸上就这么几个字,杜若就这两句话,杨正罡却被难住了。要是说这些问题,杨正罡还是能回答一些的,比如第一、二、五和问题,但那都是官府历年统计的。这些数据里有多少水分,张敷华自己清楚,杨正罡也清楚一些。作为太子的朱厚照和杜若就更清楚了。
到现在户籍制度已经基本上形同虚设了,不说远了,就是杨家村也有不少杨姓官员的家奴。杨家村就这样,更别说其他豪强大户了。还有官吏的不作为,一个杭州尚算繁华,周围村落也不可胜数,官吏只有那么多,哪里照看的过来呢。便是能照看过来,也是能推就推,胡编乱造的更不在少数。
这哪里是单单问杨正罡啊,连一方父母官张敷华都被他问倒了。朱厚照自然知道杜若要问什么,但是张敷华、杨正罡两人却没有料到。杨正罡自以为天文地理,不说无一不知也初窥门径了。无论杜若怎么问想来自己也是能答上的。若是杜若问的实在太刁钻,那是他失礼,却不是自己的问题了。
哪里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莫名针对自己的少年国公爷,却真能把自己问倒呢。“国公爷胸有丘壑,草民的确不才,还请殿下责罚。”只是杨正罡到底不是一般禄蠹之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甘心认罚。
朱厚照看已经为难杨正罡为难的差不多了,以眼神示意杜若不要说话,叹气说道:“这也不是杜若难为你,本宫也要问你这些的。不管是这些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问题。譬如这些稻米从哪里来,是否能保证供货正常?”
忽然一种无上的优越感在朱厚照的心头慢慢升起,这就是古人呢。原来用现代人去思考时真的不一样的。以前朱厚照一直试图用古代人的思维去和这些古代人打交道,自然是兵败如山倒。现在试着现代思维去和他们打交道,果然是智商上的压制。
当然这只是朱厚照的错觉,他只不过是不用想着去对付这些人事关系而已。不用想着是是非非,朱厚照自然觉得更加轻松,其实是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一番话将在场的两个人问的哑口无言,便是想要辩解的张敷华也没了话说。他们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以德治国是国之根本。但是数和量这样的基本手段确实他们欠缺的。他们有的是治国的热情和高尚的追求,但是单单有高尚的追求有什么用呢?你能不为五斗米折腰,那十斗米呢?十斗米不行,整个杭州府库呢?
理想是美好的,但是现实总是残酷的。朱厚照以前想的是怎么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良,在春风化雨中慢慢改变这个世界。如今恍然大悟,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把自己放在了救世主的位置上。但是其实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天下大同的梦想就让他成为梦想吧,即使有一天他实现了,就让他实现吧。现在朱厚照的目标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就可以。至于那些曾经的远大的目标,就让他丢在风里。
曾经祖父告诉过朱厚照一句话,中国人总想着人情不重规矩,结果往往是没了人情也没了规矩。朱厚照以前很不懂这句话,甚至一度以为这句话是错的,现在彻悟了以后才知道,祖父这句话是真正的大实话。治国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人人都多有教养,而是先让人人都有规矩。
所以朱厚照竟然将以前的那些雄才伟略都放在一边,想要将吏治整理了,好好弄出一道体系来才罢。至于什么新大陆之类的东西,先将它放在一边吧。反正离发现太平洋还早着呢,一切还等得了。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朱厚照也不着急这回宫。想着就先从浙江开始,先在这里实验一番。等处理了这里的事,就和杜若往泉州去。现在的泉州是东方的第一大港,朱厚照想考察一番,看他能不能发展成明朝的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国际上一贯的惯例是分开的,这样也的确有他的好处,朱厚照也想要试一试,泉州就是他的理想目的地。
朱厚照在这里已经不知道发散到了什么地方,张敷华和杨正罡还在那里低头不敢说话。杜若看朱厚照怔怔的看着远方就知道他走神了,心内好笑道:“我这也是故意难为两位,主要是我身为太子近侍,杨先生的做法,我很是不认同。”
杨正罡苦笑一下,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有些疏忽。他父亲是堂堂进士,母亲又是大家之女,虽然如今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但是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还是顶尖的。他自以为自己认出了朱厚照的身份,又让杨二锤收留了他。朱厚照自然只有对这里感激不尽的,哪里想到栽在了王荟这样的人的手里。如今杜若这样说他自然也无话可辨。
在这件事上,朱厚照倒是没有什么怨言的,反而因为杨正罡将朱厚照的身份点明,转移他的怒火免得迁怒于那个孩子,反而对他有一丝好感。“这件事不必再提,本宫还要谢谢杨先生才是。”不是他,杨二锤想必也不会收留这么两个来历不明的,一身伤痕的陌生人了。
原来以为一定少不了被责备,严重的或许还要降罪,现在却轻轻放过,杨正罡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倒是杜若看他终于坐不住了,轻轻向朱厚照勾一勾下巴示意他。
动作这样明显朱厚照肯定是看见了的。到了这个世界后,杜若一直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一反以前腻歪、占有欲强的形象。朱厚照一直以为是他多活了几年成熟了的缘故,那里想到昨天过后,杜若突然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完全不像之前的样子。
从早上爬起来到现在一直就是一副没有吃药的即视感,这样明面上的眉来眼去还是小事,什么吃豆腐啦,也已经做了不少了。朱厚照都不想理他了,虽然知道杜若这是在轻蔑的表示杨正罡这样就坐不住了,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样的表情,朱厚照怀疑杜若真的还要他的形象了吗?
幸而在座两人一直都对杜若只停留在不怎么讲理的国公爷的印象上,到不怎么诧异于杜若的举动。但是他们两是这样,刘瑾可是与杜若是相熟的。陪着朱厚照走了这么一趟,原以为是肥差,那里想到会一波三折,刘瑾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