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仿佛回到了那一夜,慢慢沉入虫母体腔的时候。
她一沉下去,就失去了正常的感知能力,眼前只剩一片无垠星空。碎钻般的星星镶嵌在深黑幕布上,发出色彩各异的淡淡星光。可星体都离她那么远,像是从地面仰望苍穹,让她觉得隔着无法跨越的屏障,自己永远不可能触及那些光芒。
不知何时,来自“地面”的坚实感觉也消失了。她被彻底抛到虚空之中,四周死寂无声,安静的如同时间尽头。然后,她的目光穿透了那道屏障,看到茫茫星海里的某个星球,一个绿蓝相间,庞大如恒星的行星。
在她的记忆里,人类的发源地自然是地球。可她知道,尽管那个行星给她故乡的感觉,却不是地球,而是离地球无数光年之外,超出当年人类探测能力的地方。
它应该是美丽的,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其上覆盖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遮掩行星真容,隔绝了她的目光,只有绕它运行的一条光带最为显眼。
她下意识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一点,再看清楚一点,却陡然陷进了极大的恐惧。
苏霓一悚而惊,蓦地睁开眼睛,立即看到一个莹白光亮的星球近在眼前,顿时惊得一个哆嗦,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不小心滚到眼前来的虫母舍利。她把这玩意绑在线上,以便随身携带,谁知莫名其妙滚了出来,恰巧和梦中景象接续在一起。
她环视一圈,确定自己还在机甲里,且无异常状况,才放下心来,紧接着听到天上一声霹雳爆响。
狂风大作,黑云涌动,云层翻滚不绝,却没能露出一丝空隙。月光本就微弱,此刻更是半点都透不出来,余下一个黑暗朦胧的世界。响雷方止,云上紫电蜿蜒,带着隐隐约约的血色,一闪而逝。
雨星零散而落,续而成线,直接变作瓢泼大雨,洋洋洒洒落在饱受□□的大地上。从机甲,到四周的岩石沙丘,再到远方险峻高耸的山岭,均被笼罩在淅沥哗啦的风雨声中,不闻一丝其他声音。荒野既喧闹,又平静,仿佛成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苏霓坐上座位,一开视窗,顿时傻在机甲里,完全不知要如何应对这场狂暴的雷雨。
由于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明暗度和对比度间或变一下,难以判断是阴天还是晴天,她很少注意天气,也预料不到今晚竟会风雨大作。
她仗着机甲厚实,比一般车辆更沉重,总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起居,从不到外面扎营。之前天气情况良好,自然没有问题,这次狂雷天降,机甲如同一支很粗的避雷针,矗立在天地之间,分分钟可能被雷劈中。就算不被雷劈,那阵恐惧也让她非常在意。
“如果是勘探机甲,肯定有避雷机制,”她紧张地想着,“可万一避雷机制坏了呢……”
机甲承受着暴雨冲刷,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不安地蠕动了一下。然后,它头部亮起灯光,左右扫视,准备找出最近的大型岩石,靠到它旁边避难。
经过数天跋涉,这里离摩多拉龙的栖息地已经很近。苏霓不往前走,正是为了养精蓄锐,避开对人类不利的白天。她对这架机甲已经很熟悉,动作也比开始时细致灵敏的多。在她的指引下,机甲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不假思索地大步向那里走去。
雨声盖住了一切,风也越来越大,但荒原的深夜绝不真正平静。
她犹记得亲眼目击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兽的争斗。其实它们的形象大致脱胎于正常动物,只是外表极丑,个头不一,常见变异特征。有的视觉极其敏锐,有的干脆放弃了视觉,靠其他感官生存。不管生存方式如何,但凡敢在黑夜里出来鏖战的,都十分凶猛或狡诈。
体型小的不一定本事小,体型大的更不一定本事小。苏霓旁观了几个晚上,叹为观止。因为机甲是个无声无息的大金属坨,并未受到太多攻击,但也被数次波及,使她每晚都从睡梦中惊醒。
若说她有什么感慨,那就是:失去了武器和异能,人类根本没办法在野外生存。
为了不惹来麻烦,她用灯照了一下周边环境,便马上关掉,改为异能探路。精神力瞬间凝聚成一根尖锐的长刺,刺出机甲外壳,在外面呈扇状铺开,寻找着任何可知的危险。
她现在不必闭上眼睛,直接可以处理两方同时传来的信息,就像同时观看两个屏幕那样,虽然奇怪,却有格外畅快的感觉。尤其眼睛看到外面风雨如晦,大脑则处理着如夜视仪般清楚可靠的图像,真是矛盾到了极点。
也许因为暴雨骤降,雷电横空,惊吓了正在捕猎的生灵们,自降雨到现在,它们竟跑得一干二净。苏霓先横扫八方,又往地底挖掘了一番,并未感到有值得注意的事物。她略放松了点,眼见巨石就在左前方,不禁在座椅上调整了下姿势,表情也缓和下来。
忽然之间,她心里一阵不安,还在怔忪,上方已传来异响。
机甲头部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这异响一声比一声大,到最后一声时,连人带机甲轰然震动,不能保持平稳。
苏霓大惊失色,还以为乌鸦嘴成真,自己真的被闪电击中,急忙操纵机甲,试图恢复之前的平衡站姿。结果刚一动作,她立即感到周身传来浩然巨力,尤以头部为甚,推着机甲向后翻滚。这下仓促生变,她不及反应,刚意思意思反抗了一下,便已控制不住,狼狈滚倒在地。
那攻击毫无停歇之象,比暴雨更急,重重击打在机甲上,擦出四溅火花。
苏霓差点被它打懵,最后反应过来,这不是雷电,而是不知名的敌人。她终究是人类出身,不具备野外生物的思维,又缺乏经验,全没想到会遭到空袭。
现在后悔也晚了。机甲滚动了几圈,双臂猛然上撩,五指如钩,死死掐住那神秘生物。慌张中,苏霓也不知道掐住了它什么部位,只觉它不住扭动,力气奇大,只好更用力地掐了下去。
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嗥叫,她身上压力一轻,立即借机跃起,手里尚抓着那截东西。此时她的异能尚未收回,当然也不可能收回,遂再度凝聚成剑,向它狠狠刺去。
敌人飞行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她意识驱动能量的传递。刺中的一瞬间,她双眼遽然睁大,正是在意识里看到了敌人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背生双翅,喙弯似钩的猛禽,面孔像火鸡,身形如同孔雀和白头鹰的爱情结晶,身后拖出数条长长的尾巴,尾巴末端膨胀如锤,带有弯钩,却没有羽毛覆盖。机甲手里攥着的东西,正是其中一条,已经断掉了,犹在不停颤动。
苏霓又吓了一跳,未及多想,只见它未受影响,在空中急转,再度俯冲下来。
这一刹那,她明白了,自己方才打亮的灯光,已被空中的捕食者发现。鸟类视觉极为发达,智力却一般,似乎判断不出这是铁罐头,又被她激怒,当然要锲而不舍地攻击。
飞禽面对地面上的敌人,尚未开战,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鲜少有落败还不能逃生的。苏霓一个头变作两个大,但也无计可施,只得咬牙应战。
巨鸟的飞行轨迹灵活飘逸,动作之灵巧还在机甲之上。在它扑下的时间里,苏霓用异能连续攻击三次,发现每一击都正中目标,但只击落了它几根羽毛。而且,看羽毛的完好程度,与其说被击落,还不如说是它自行脱羽卸力。
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在如此的高速下,巨鸟骤停至静止状态,双翼快速震动,其余八条尾巴同时扬起,重重掴向机甲,其速度快如子弹。
千钧一发之际,机甲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旁边滑出一大步,让大部分攻击擦身而过,同时右拳击出。
雨幕受气流波及,向外横飞,引动水花纷乱散落。机甲仍被三条尾巴掴个正中,又是一震,但要做的动作并没有失败。拳头击中了最长的一条,手掌瞬间展开,然后紧紧握住,向下死命拉扯。巨鸟同样猝不及防,从空中悬停的位置向下跌去。
苏霓头上微微渗出冷汗,操纵机甲左臂环抱回来,想要抓住巨鸟身躯。金属手臂触及它羽毛时,传回难以着手的滑腻触感。她一愣之下,巨鸟再次选择断尾逃生,从机甲怀抱中迅速上升,一翅扇在它肩部,自己则盘旋了一圈,转身向远方飞去。
以它的体型,想要飞行,必须羽毛骨骼质量极轻,肌肉则极为发达。苏霓已见识过它奋力挣扎的可怕力量,仍被这一翅扇的倒退几步。她倒也不想再追,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它在雨夜中消失。
严格来说,有一方逃走,就证明是另一方赢了。但苏霓心里照旧高兴不起来,不停地想着安格妮丝“任务本身没有麻烦”的潜台词。
如果巨鸟的数量大于一只,只怕机甲倒地后,根本没有机会站起。而许多猛禽又极为记仇,会跟踪并持续攻击敌人。安格妮丝所说的麻烦,会不会就是这种鸟?
她愣了一会儿,方收回异能,打算再去吃些东西,然而,目光下移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座位上。
她看到,自己双臂由腕至肘,覆盖着一层鳞片样的黑色甲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