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杀了他!为什么!”战斗结束时,苏霓听到曦云这么说。
她和赫尔曼交情匪浅,一见暗海鲸鱼凌空坠落,且明显是人为击坠,立刻悲怒交集,当空质问起了苏霓。这也是苏霓意料之中的事,因此,面对曦云的追问,她只是很平静地说:“我不是杀人狂,请听我解释。以及,我们可以先下去吗?不要停在这里交谈。”
这一天,注定会成为这些学员终生难忘的一天。
先是巨型七鳃鳗从高空坠落,拍扁在地上,然后是两条小的,然后竟然是赫尔曼的机甲,最后才是苏霓和曦云。这就算了,但曦云落地的时候,还在和自己的堂妹吵架,屡次指责她故意杀人,必须报告学院。最要命的是,苏霓的确是故意杀人,也不愿堆砌辞藻辩解,只心平气和地解释,试图让她明白真相。
旁边的人听的一愣一愣,却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呆站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最终,苏霓说:“打开他的机甲,一看尸体,你就会明白。藓虫寄生在他体内,操纵他的行动,令他在高空攻击我。他身上覆盖着一层藓虫外壳,不再是人类,所以我才杀了他。”
曦云无声地冷笑一下,说:“好。”
她也不废话,直接开启驾驶舱,也是一跃落地。由于她的体质不如苏霓,不敢取下头盔,就这么穿着防护服,走到暗海鲸鱼旁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它。苏霓见她说到做到,也跟着出舱,皱眉道:“你对我的偏见太深,这倒是无所谓。但你仔细想想,我和他无冤无仇,又身处险境,犯不着在这种时候杀人。”
她击坠机甲所用的精力,和杀死巨型七鳃鳗差不多。此时,暗海鲸鱼胸腹部的机壳支离破碎,乃是被粒子刃硬生生斩开,又被高斯炮轰成了这样。苏霓的粒子操纵并不精妙,无法穿透机壳,只能硬来,导致胸口处的驾驶舱也破破烂烂,里面的人已被高温灼烧而死。
事实上,苏霓高估了证据的存在感。藓虫成长完全后,能够抵御高温,所以她攻击时也是竭尽所能,不断提升粒子的温度,将其彻底烧成灰烬。现在,驾驶舱里的尸体已经高度烧焦,以曦云的眼力,根本看不出哪些灰属于谁。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苏霓真正的实力,意识到一直以来,其实她可以轻易除掉这些学员。她们两人相距极近,倘若苏霓真的疯了,要无理由杀人,那么杀她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比毁掉暗海鲸鱼轻松太多。也就是说,若真是她下的手,她应该马上动手灭口,没必要啰嗦这么多。
这个道理并不难想,但曦云一直对她怀有偏见,至今才想明白。直到此时,她悲怒的心绪才得以平静,彻底被赫尔曼死讯引起的悲伤代替。苏霓却不解风情,在旁问道:“还有什么疑问吗?我很乐意回答。”
“他是阿提密斯先生的近亲,你想好怎么交待了吗?”
苏霓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闻言一愣,说:“这仍然不是取决于我。阿提密斯肯讲理,我自然能把事情辩解明白,不讲理……那我说什么都没用吧?好了,我要回去了。”
她回到雪鹫驾驶舱之时,恰好听到同伴的讨论。封陵的想法和她一样,也认为阿尔芙星上的屏障来自七鳃鳗,是由多于一只的巨型七鳃鳗共同铸造。一只身受重伤,屏障自然会有所减弱,又迅速被另一只补上。
如果真是这样,未来的危机将越来越可怕,因为他们展现出了杀死成熟体的实力,其他成熟体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马克西姆说:“在紧急情况下,星舰可以进行空间跃迁,使用虫洞折叠的方式,迅速赶到某个坐标点。但这种行动的花销极大,只有战争中才被允许使用。也许我们的价值还不够高,没有人会这么着急来救我们。”
苏霓拆开一包能量块,无声地咀嚼着,目光仍专注于那几张屏幕。听到马克西姆的话,她才说:“要不要打个赌,我赌他们会尽快赶到。”
“你有把握?”
“没有,但反正闲着没事做,”她冷酷地说,“还不如拿这事充当赌局。”
“……”
苏霓又是一笑,“开玩笑而已。事情有两种可能。如果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事的严重,那自然只会慢悠悠赶来。但我传输了部分影像过去,相信头脑聪明的人会明白,这东西对普通机动部队,还有无人机动部队都是威胁。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应该不会坐视。”
奇怪的是,说到“他们”的时候,她心里想的不是杨舟,不是苏北辰,更不是学院里认识的一干人,而是和她少有交流的公爵。她和他几乎没有打过交道,尤其是公事上,简直毫无交流,但她总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她甚至在想,也许月神号将会再次出现在荒星域,再次带来好消息。
克拉丽蒙喃喃道:“今夜将会很漫长吧,或者说,我们根本活不过今夜。”
马克西姆安慰了她几句,从他的话来看,她是他的远房堂姐,但关系很亲近,性格算是互补,确实是不错的搭档。等克拉丽蒙表示自己只是突发感慨,没有别的意思,马克西姆才说:“苏霓,和我们详细讲一讲吧。你们是怎么杀死它们的,在交战之中,需要注意什么?”
苏霓苦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无法复制我们的方法。就算曦云,她用自己的异能躲避攻击,做出瞬间移动的效果,也相当出色。我根本无法模仿。”
数只巨型七鳃鳗聚集在一起,且不说其幻境的强度,仅用次声波就可大范围杀伤人类。赫尔曼的攻击力都嫌差了些,何况是这些人。其中,唯有马克西姆精于防御,也许能和她一样,硬扛一次攻击,冲进七鳃鳗的肚子里搅风搅雨,但这只是“也许”。
而且,它们说不定可以交叉攻击、配合攻击,做出种种陷阱,从容地吃掉这只十四人的小队。如果可能的话,苏霓愿意尽可能地保护他们,指点他们如何应对,可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要如何照顾别人?
“真要完全解放虫母状态吗?”她想。
对她而言,解放虫母状态就等于解开桎梏,如同某部动漫作品里的卍解。也许会失去人类身体的魂能,也无法再驾驶魂能机甲,但在异能和自身战力方面,将进一步提升。这个提升与机甲孰轻孰重,她暂时还不清楚,也无从判断。然而,真到机甲被击毁的时候,相信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想到这里,她对马克西姆说:“去和曦云谈谈吧,问她能不能用幻象把我们隐藏起来,暂时躲过对方的搜索。”
马克西姆担忧地看了雪鹫一眼,并未多说,径直去和曦云交谈。趁此机会,封陵问道:“形势不妙的时候,你是否可以直接逃到外太空?”
苏霓说:“不瞒你说,我没有把握。如今我认为你的推测相当正确,这可能是针对人类军队的武器。要么记录已经遗失了,要么它们从未出现过。真到绝境的时候,我会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也许真会脱逃到外太空。”
她虽然可以驱散幻境,也打算尽可能快地出手,却影响不了次声波,只能以粒子盾挡下。可这么多机甲,她又能救下几架?说到底,还是要他们自行防御。
“可能的话,攻击交给我们几个来做,”她最后说,“你们把机甲的防御堆到最大值,所有的魂能都用来防护自己,说不定没问题。”
封陵吐槽道:“你说没问题的时候,说的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因为本来就没有底气。”
这时,马克西姆结束了和曦云的交涉。曦云倒是愿意这么做,但不知道自己能维持多久。其实魂能者和异能者参与的战斗,基本在力量消耗完毕前就结束了,倘若需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往往证明情况极度危险,难以逃出生天。曦云并未有过这样的经验,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极限。
“能撑多久就撑多久,相信我,他们要么根本没看到,要么看到了之后飞速赶来。”苏霓说。
“真会飞速赶来,厄运之星就不会死的只剩你们几个了吧。”
这句话出自一架陌生的机甲,说话人是男性学员,听不出语气究竟怎样。苏霓想了想,决定不理他,只顾指挥其他人凑到一起,减少曦云的压力。然而,等曦云发动了异能,用幻境隐藏这些机甲,她的脸顿时又拉长了。
幻境居然没把她罩住,让她孤零零地留在外面,三秒钟后,又开恩般地往外移动了一下,把雪鹫罩了进去。
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有必要吗?我都能推测出你的心理活动。”
当然,说事先没想到这种情况,也是谎话。她甚至有想过,曦云心里新仇旧恨一起上涌,说什么也不肯隐藏雪鹫。那时苏霓虽然不会计较,却绝对不会对她施以援手。现在看来,倒是她自己想的太多。
一个女学员哆哆嗦嗦地说:“不知道是否有效,万一它们能直接看透幻境,我们反而会被一网打尽。”
苏霓也正在担心,又没有话可以安慰,耳边听着曦云故作冷静的解释,不由摇了摇头。可是,她的头刚刚摇完,脖子上挂着的探测器忽然发出闪光。闪光越来越急促,到了最后,甚至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提醒着她,目标物品正在接近。
芯片碎片是死物,当然不会自动接近。探测器之前毫无动静,现在有了反应,只能说明一件事——有东西身上带着碎片,进入了一百公里的范围,还在迅速往这里前进。苏霓想起王虫吐出碎片的画面,竟然一阵战栗。
芯片上储存着大量能量,这些生物可能很喜欢吞食它。在阿尔芙星上,速度如此之快,又有资格吞食芯片,目标还是他们的生物,除了七鳃鳗更有何人?
她的推测当然没有错。
成熟体终于厌倦了挨批收拾他们,不再派后辈前来送死,而是挑出三条较为强悍的个体,赶往机甲的聚集地,准备将这些人类一击全灭。它们的身长长达数百米,速度又快,转眼间,已经飞越了一半路程,离目标也一刻比一刻近。
苏霓忽然感到强烈的不安,立刻出言提醒道:“它们来了!小心!”
曦云惊叫了一声。她的幻境在动摇,在剥离,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片片扯碎。可扯碎之后,露出的世界不是血红密林,而是极为诡异的景象。那些景物在不断扭曲变化,上下颠倒,忽而让人以为自己在倒立,忽而在往最深的海沟里坠落。
害怕深海的,眼前便出现最恐怖的深海巨兽,害怕宇宙的,便觉得自己被抛向茫茫太空,永远不能停歇。
然后,在每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杆和空间感之时,这幻境又轰然碎裂,让四周回复原状。此时,那单调枯燥的血红树叶、铁灰树干、暗黄色的土地,简直要令人热泪盈眶。
雪鹫的反应真是快到极点,瞬间以粒子雾驱散了小范围的幻象,同时腾空飞起,瞄准最近的七鳃鳗,发出了一枚反轨道导弹。马克西姆和曦云的反应就比她慢一拍,等幻象消失,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跟着升空,进入战斗状态。
三条七鳃鳗赶来的方向不同,苏霓所选择的目标,是吞掉了芯片的那位。转眼间,雪鹫冲到它头顶上方,以粒子层保护自己,想要故技重施,再次进入它的口器。但七鳃鳗的动作也不慢,已经完成了次声波的准备,三张巨口同时朝着地面喷吐。
那里,其余的机甲也在提升高度,准备从旁协助。它们飞行之时,为了避免碰撞,自然已经四散分开,可在七鳃鳗的衬托下,散开的面积显的那么微不足道。
苏霓不得不暂停自己的动作,以粒子盾接下两道次声波,让下方的机甲得以逃逸。但她的防护范围终究太小,拉图森被第三条七鳃鳗当头喷中,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死亡。那架学院机甲也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回地面。
这幕惨剧令她不敢再等,见马克西姆等人已经展开了攻势,立即操纵雪鹫急速下降。
就在此时,她猛地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扫描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光点,从上方落下,速度快到几乎无法捕捉。倘若那是第四只七鳃鳗,纵使是她,也只能为身边的同伴祈祷了。
幸运的是,那不是敌人,那是一架银白色的光甲,其上点缀着朱红色条纹。它的降落方式和灰色幽灵一样,也是边降落边组装,最终达到六十五米的高度。背部六翼霍然展开,带着它毫不犹豫地扑向了下方的七鳃鳗。
与此同时,苏霓再度陷入了幻境。但这幻境没有半点敌意,反而带有指导的意思,指示着这些学员该往哪里躲避,顺便替他们接下了次声波。这让她立即意识到,来人是他们期待已久的援军。即使如此,她仍没放弃自己的攻击,继续保持着下降的状态,直直撞进七鳃鳗口中。
由于没有后顾之忧,又得知这种攻击方法有效,这次战斗比上次更加快捷迅猛。不过几十秒钟,雪鹫裂腹而出,再次翱翔在灰暗的天空中。而就在她钻出来的时候,另外两只七鳃鳗已被从中斩成数段,打着圈儿向下坠落。
曦云一见那架机甲,马上大叫道:“怎么会是你!”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苏霓早就有了感觉,此时随便一瞥,也辨认出了光甲六翼上的标志,正是苏家的徽章。这六片光翼不仅是用于飞行的机翼,也是背部炮口所在,正不断喷吐出不同种类的炮火。
这架光甲正是苏北辰的座驾,智天使。
陪他一同降落的,还有负责运输机甲的大型太空梭。它们的驾驶者只是普通人,无法降的这么迅速,在战斗结束后才匆忙赶到。苏北辰虽然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替他们感到庆幸,简单问了几句,清点了人数后,便让他们搭乘太空梭,先回等在外轨道上的飞船上去。
很明显,他要承担杨舟那时的工作,寻找幸存者并加以救援。这是正式的救援任务,因此,连曦云也没得到和他攀谈的机会。
在众人踏进太空梭的时候,苏霓忽然问:“克伦威尔号怎么样了?还有人存活吗?”
智天使自然也是动作捕捉模式,向她偏了偏头。苏北辰的声音从中传出,回答了她的同时,也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飞船被毁掉,没有幸存者。是你杀了赫尔曼?”
“是我。”
“阿提密斯负责这次救援行动,你可能需要和他做出解释。”
“我知道。公爵托我找一样东西,这东西在七鳃鳗的肚子里,我不能现在就走,得把它挖出来。”
“……可以,我让他们等你。”
这是她离开阿尔芙星前,与苏北辰唯一的对话。之后,她在智天使的保护下,飞快跳出雪鹫,手持探测器,挖出了位于七鳃鳗尾部的芯片,小心翼翼地带在身上,这才有了踏实的感觉。
她是最后一个进入太空梭的人。它把他们迅速运走,直奔停在外太空的星舰“飓风号”。这艘星舰上人员齐全,有匆忙赶来拯救妹妹的苏北辰,有范伦海特的负责人,还有距离荒星域最近的执政官,阿提密斯先生。
苏霓刚把雪鹫收回空间钮,便有一队士兵过来,带他们去见这批大人物。
因为历史问题,她对阿提密斯从来没有好感。但他的外表还算不错,是个方脸的中年人,有一头灰白色的头发,也留着胡子,身穿制服,显得精明强干,让她想起尤路维尔先生。他的说话态度颇为客气,一一问过他们的身份后,着重点出曦云和马克西姆,要求他们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问话相当详细,覆盖了方方面面。苏霓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装作自己不存在。她的终端已经恢复了通讯,却因为场合不对,不能立刻回答不停震动着的消息
在这段时间里,搜索已经结束,负责救援的人回到飓风号,表示再也没有幸存者了,甚至没有机甲残骸。这当然是因为七鳃鳗喜欢食用金属,将外壳的金属合金先软化,后吞食。但学院的负责人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反复问了几次,便露出了“天啊怎么会这样”的表情。
苏霓又侥幸成为幸存者之一,又侥幸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马克西姆感念她的奋力战斗,不停提示阿提密斯,要不是苏霓的奋战,他们可能无法送出求救信息,更无法坚持到现在。
苏北辰这时也表示,马克西姆所言无误。他在下去救人的时候,亲眼见到雪鹫剖开了一条七鳃鳗,安然无恙地脱离其腹部。
阿提密斯的目光终于转向苏霓,“原来你是苏家的人,难怪会这样。不过,刚才他们的汇报中说,是你杀了我的侄儿赫尔曼?”
苏霓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点了点头说:“是我,不过我当然有杀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被藓虫寄生了。”
“有什么证据?”
这正是苏霓所头痛的事。她想到现在,也没想出除了尸检之外,还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无奈之下,她只能诚实地回答:“暂时还没有证据,但它在战斗中攻击我,我不得不反击。在反击途中,发现他的身体被藓虫覆盖,所以……”
“你要知道,帝国法律存在误杀罪名,”阿提密斯的眼神变的十分冷峻,“如果没有证据,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你也会被判定为误杀。”
苏霓终于笑了起来,说:“好吧,不过我希望学院能够相信我的话。最好为所有人做个检查,看看还有没有这种人存在。否则,只怕你们以后会后悔。”
苏北辰皱了皱眉,不愿她将矛盾深化,在旁边提示道:“赫尔曼机甲并未完全损毁,它的主体芯片和主要记录还在。调出最近的影像,便可知道他的外表究竟有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