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好像一下子戳到了姥姥的痛处,她突然间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浑身一阵抽搐,仰天就倒了下去。家里人一阵大乱,大舅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正要伸手去扶,却听身后那老太太忽然尖叫了一声:“别动!”
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气场和韵味,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顺从她的意思。她这边话音刚落,大舅浑身一激灵,竟然一下子停住了。
就听老太太放缓了语气接着说:“你们都别动她,她这个样子,我才好给她治病。”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眼看着姥姥抽搐的身体逐渐僵直,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家伙都有点害怕,也非常心疼,可看看老太太那信心十足的样子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气场,又不敢上前,一时间场面尴尬异常。
一股非常阴冷的气息在空气中逐渐发散开来,像水一般渗入每一个人的骨髓。年幼的强子娘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吓得浑身发抖,想哭却又不敢哭,连忙蹒跚着就近一头扎到舅妈怀里,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看着地上的姥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老太太倒是非常镇定。只见她不慌不忙地从腰上摘下一支大烟袋锅,又从荷包里挖了一锅烟丝摁上。一旁的大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给老太太点上。
这老太太的烟丝非常奇特,烟雾缭绕中,虽然是在天井里,有风,但她嘴里吐出的烟雾却并不消散,而是围绕着她的身体迅速地蔓延并凝聚着。这些烟雾香味独特,如兰似麝又似乎夹杂着一种薄荷一般的清凉,总之让人闻了非常舒服,甚至会让人神思恍惚,有种非常放松,想睡觉的感觉。不大一会儿,老太太整个人就已经完全隐没在了那种奇怪的烟雾当中,只剩下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在烟雾中时隐时现。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烟雾中透了出来,那种韵律,倒是跟姥姥每次犯病被锁在屋子里时所唱的那种调调有点类似,语调苍凉,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乍一听似乎杂乱无章甚至是有点可笑,但仔细听来却又有着一种勾魂摄魄的诱惑和张扬:“长门姐姐要听真,都是出马门里人。仙缘有路随缘走,莫去强求无缘人。借地修行本是法,瓜果强摘不是亲。天下缘法数不尽,何必赖上一家人。若是姐姐听我劝,暂借姐姐一法身。水里火里跟我走,不教姐姐堕凡尘......”
随着这一声声杂乱而单调的吟唱,强子娘发现老太太身体周围的烟雾在缓慢地变化着,到最后居然隐隐化成了一个巨大的黄鼠狼一样的侧影,它那条细长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头颅扬起,尖嘴一张一合,竟然与烟雾中的吟唱声极为吻合!
而与此同时,地上的姥姥也慢慢地动了起来。不过她的这种动让人头皮发麻:此时的她简直就像是没了骨头一样,用一种类似于蜿蜒的姿态,就这么以仰面朝天的姿势缓缓游动起来,是游动!那感觉就好像地上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有手有脚穿着衣服长着人面孔的蛇!
院子里的人全都默不作声,或许是震撼,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被吓傻了吧,总之当时整个院子里除了老太太发出的吟唱声之外,就只剩下了姥姥贴地游动的窸窣声。一家五六口人,竟然全都被魇住了一般,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只鸡呆头呆脑地走了过来。那是姥姥家养的一只大冠子芦花鸡,毛色鲜亮,平时总是一副趾高气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然而这时候它却像掉了魂一样,很机械很呆滞地走动着,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老太太跟前。
那一层烟雾一张一合,随即就有一篷鲜血飞溅了出来,一下子洒了姥姥一身。空气中似乎响起了一声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的尖叫,强子娘隐约看到有一个细长如蛇的影子从姥姥身上一下子飞了起来。
烟雾中倏地伸出了一个早已熄灭了的烟袋锅,那个影子似乎是被一种力量吸引着,一头钻了进去。
一阵风吹过,烟雾突然间就散得一干二净,老太太满脸灰败地站在那里,身形佝偻,双目无神,简直就像是突然间老了七八岁,一副行将就木的颓败样子。那只芦花鸡脖子被拧断,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死了。
大舅他们好久都搞不清楚状况,直到他们看到地上的姥姥呻吟着睁开双眼,用一种特别纯净的眼神四下打量着他们的时候,他们这才突然意识到,可能老太太已经施法完毕了。其实这也难怪他们,眼前这位老太太施法的方式与他们以往见过的那些完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她没要供品、没烧香磕头,只是抽了一袋烟、唱了一段小曲、然后宰了一只看起来是自己走过来的鸡——然后昏倒的姥姥就醒了。
可是姥姥这次到底是真醒了呢?还是像以往一样仍然会间歇性犯病?这一点从表面上可是说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带着这些疑问,大舅走上前,试探着问老太太:“大娘,俺娘的病......治好了?”
老太太使劲喘了一口粗气,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累死我了!去,给我倒碗酒!”
大舅不敢怠慢,连忙跑进屋倒了满满一大碗酒端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也不客气,接过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喝完了酒,老太太的精神终于恢复了一点,她指挥众人把姥姥扶到房间里躺下,大马金刀地在房间上首那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好久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炕上的姥姥在轻声地呻吟。
过了许久,老太太突然冲着大舅发话了:“孩子,这次我做的事呢,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不过既然做了,我也不后悔,不管咋说,这总算是成全了你的一番孝心是不是?”
大舅连忙点头:“是是是!要是我娘的病能好,在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您提啥条件,俺都答应,绝对没有二话!您放心就是!”
老太太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孩子,你想错了。大娘这次跟你来不是为了钱,只是可怜你对老人的一片孝心。我说这话的意思呢,是想提醒你,你娘这些年的病呢,确实是俗话所说的癔症,也就是被上身了。不过,这跟着你娘的可不是什么鬼物,而是妖仙。这位妖仙的本体是啥,我也没必要告诉你,我想说的是,这位妖仙跟着你娘并没有害她的意思,它只是想借着你娘的身子治病救人,积累功德,求取香火,顺带着呢,也能为你娘积累一些阴德,为你们家带来一些经济收入。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并没有作恶,所以我收它其实是犯了我们这一行的大忌的。”
大舅他们听不懂,也答不上话,只能是低着头,‘嗯嗯啊啊’地随口答应。
老太太接着又说:“其实这位妖仙的法力和我不相上下,我之所以能收了它,只是因为它还没有取得你娘的信任和接纳。这就像是一个新媳妇刚嫁了人拜完了堂还没洞房,更没有在婆家落下户口,双方都还有很深的隔阂,一旦这时候出现了外在矛盾,往往还是你想你的,我想我的,有劲,但是使不到一块去。”
听到这里,大舅总算有点明白了,脸上也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大娘,别的我不管,反正听您的意思,我娘的病已经治好了,是吧?”
老太太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为啥这么说呢?因为我虽然取巧把你娘身上的妖仙收了,可是却完全镇不住它。也就是说,如果它愿意跟我走,那咱们皆大欢喜。如果它不愿意离开你娘,那么它自然很快就会回来。总之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就是。”
大舅显然非常失望,他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着老太太的眼睛说:“那么按您这么说的话,要是咱真的不能把它送走,怎么样才能让它跟俺娘和平共处,不让她老人家总这么犯病呢?”
老太太又笑了笑,表情有点暧昧,又有点狡黠:“很简单啊!只要你们不再把它当成妖魔鬼怪那么讨厌驱逐,给它设立一个长久的神位来供奉,让它经常享受香火就行了。换句话说,就是让你娘跟我一样,做个你们所说的神婆,替人看看病、驱驱邪,就行了。”
大舅的表情显然非常无力:“那它究竟什么时候会走?总不会就这么一直呆在俺家里吧?”
老太太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很认真地说:“这一点还真不好说。眼么前呢,它是跟你娘有缘,所以才会找上她。如果你们家后代之中没有出现有缘人,那么等你娘百年之后,它自然会走,到时候就算你们想留都留不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