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我偶尔会来到小世界公园,透过湖水,回望远处的太阳。
这里距离地球已达125亿公里。在这个距离上,太阳变得很小,很暗,是太空中一颗普通的星星,融入了宇宙黑色幕布上洒落的万点群星之中,仿佛一滴水落进一片沙。
每当这时,我都会产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感。我既感到悲凉,又感到激动;既显得自我,又显得超脱;觉得自己很宏大,又觉得很渺小。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呢?
我总是这样问自己,却总是得不到答案。
距离我得知“穹顶”的存在起,已经过了三百二十八个地球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我经历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彻底颠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能亲历这些事件,能将个人的人生与人类文明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难得的回忆。
我本不想把这些回忆付诸笔端的。毕竟由我来写,它肯定会严重变形,变得既缺乏史料的严谨,也没有学术价值。但是,在未来的某天,如果我们再遇到“穹顶”那样的困惑,如果灾难再度降临,子孙们是否会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担忧。
所以,我决定将这些故事写下来。
为了丰富细节,我还拜访了故事中的几个当事人。他们如今都工作繁忙,但得知我的目的后,纷纷抽出宝贵的时间为我口述笔录。有一些事件甚至是当时的我都完全不知道的。
比如“砌塔人”的幕后故事。他们是如何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搜捕和打压中生存下来,把聚变反应炉悄悄改造成发动机的?其中的惊心动魄,常人难以想象,我拙劣的文笔更是不足以描摹。
为了表达对他们的谢意,我将把这几位朋友的回忆原封不动地呈现,并通过模仿古代小说写法,着重表达我和这些朋友们当时的想法与感受。
我相信,哪怕我作为人类的一切骄傲、尊严都被剥夺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爱,依旧值得我们为之奋勇前行。
雨一直在下,隐约有几声春雷。
相比于其他地方,新北京市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专家说这是局部小气候的效果。这里靠近渤海,市区被长江、黄河沿着纵向分割成四块,水汽充沛,光照充足,不像新东京会遭遇风暴,也不会像新纽约或新伦敦那样骤冷骤热的,可谓四季如春。
但叶凌霄不喜欢春天。或许以前的春天是生机盎然的,但这里总是阴雨连绵,到处都泥泞不堪,一连几周都看不到太阳光,到处都阴沉沉惨兮兮的。对于一个孤独、迷茫、无亲无故的单身汉而言,这天气简直糟透了。
叶凌霄单手推着自行车,打着伞,独自在小雨中的校舍墙根下慢步走着。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叶凌霄都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伙。身材相貌举止气质都不起眼,唯一比较特殊的是年龄。在青训所里,九成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子,少量十六七岁的学生“助教”。二十四岁的叶凌霄是整个学校里最老的学生了。青春的活力已经从他身上褪去,因为用脑过度,发际线也开始上移。他没兴趣打理自己告急的头发,也没心情强打精神“融入集体”。现在,他连眼镜上的水汽都懒得擦。
哗啦啦啦,几辆自行车从他身旁掠过,溅起一片水花。他的白衬衫被打湿了一半,裤腿上也都是泥点子。
他抬起头,看见几个学生嬉笑着从他身边经过,身上的运动服看不到一点水渍。他们没有打伞,也没穿雨衣。雨在距离他们皮肤几厘米的位置蒸发了。
“叶老师!”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见到叶凌霄,停下车向他打招呼。她的个子比叶凌霄矮半个头,身材纤细但不瘦弱,好像一匹充满活力的小鹿。
“叶老师,今天有空吗?”
“嗯。怎么了?”
“刚收到通知,你已经能正式‘进组’啦。我借到了场馆,待会来一起训练吗?”
叶凌霄想起来了,今天下午青训所下发了调动通知,自己不再担任技术支援系的学生助教,而是分配到一个战斗系学生的支援组。据说这是件好事,同学们象征性地向他表示祝贺;但得知学生的名字叫苏明后,他们又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
眼前的这个女生就是苏明。叶凌霄仔细打量着她:没有化妆,也没穿戴首饰,仅有的饰品是带有一只粉色兔子的头发扎带;别的女生都穿着清凉的短裙,只有她穿短裤,裤子上有很多磨破的地方,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和饼干屑。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普通女孩,还是大大咧咧的那种。
但叶凌霄知道这只是表象。他和苏明打过交道,她是全境仅有的8个甲级进化者之一,国家重点培养对象,享有穹顶理事会特殊津贴,代号“伽马刀”。这个绰号来自于她在资格考试时使出的招式,而且,这一招还是叶凌霄帮她开发的。
那时候他们刚认识没多久。在考试前夕,某次放学后,苏明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截住了他。
“听说,你冬眠以前是物理学家?”苏明问。
“嗯……勉强算是吧。”他回答。
“你能教我几招吗,帮我通过考试。”苏明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考甲级证书。”
如此草率地答应了她,叶凌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从好处想,在这陌生的时代,自己至少有了个能说话的人;从坏处想,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原来的使命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进化者都是怪物,叶凌霄早就领教过,而甲级进化者简直是一颗会走路的核弹,一旦没控制住,当场就可以制造一次切尔诺贝利。叶凌霄很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盖革计数器。舒缓的滴滴声告诉他,至少到现在,自己还是安全的。
但待会练起来就不一定了。
训练场是个完全封闭的圆筒形建筑,直径两百多米。没有窗,室内又热又闷,几百个巨型通气扇有气无力地换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