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无尽的山与凶恶的水,这色调淡雅的医馆房间竟也让虞幸感到了些许烟火气。
他仔仔细细地将系统提示看了两遍,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在检查身体状态的同时用绑发带重新给自己扎了个马尾。
没错,力量和祭品都解封了。
不过他脑袋有点疼,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耗费了太多精神似的……
在他沉思间,赵谋推开了门,从白色帘布后绕了进来:“我听到动静了,你醒了?”
“嗯。”虞幸懒懒地应了一声。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真实世界”并没有角色扮演的需求,虽说他的身份还是镖头,但已经不需要时时刻刻扮演人设了。
他拿起马鞭和短刀检查了一下,这两样东西摸起来都有些旧痕,但远不如他在业江中战斗后那样破破烂烂。
就好像……它们并没有随着他经历那么一遭。
“你还算醒的早的呢,任义和海妖都暂时歇在我这医馆里,睡得跟死猪一样。”赵谋轻笑一声,“其他人分散在镇上各处,宋雪派npc送过来一封信,说阿酒和赵儒儒以犬神族叛徒的身份被她家里收留了,目前在休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虞幸望了望窗外的艳阳天。
“是我们从那个世界离开后的第一天上午,放心,你没错过太多。”赵谋冲他笑。
赵谋也还是一副医者打扮,身上弥漫着被药材浸润的味道,虞幸之前一直没有好好看他,此时没有紧张的环境逼迫,他才有空感叹,这人不戴眼镜,束着长发的时候,还真像传说中的翩翩公子。
“我应该是最早醒的,早上六点多就被鸡叫起来了,我已经把现在的情况全都打探清楚了,省得你疑惑。”
赵谋递给虞幸一张纸。
这是一张质感粗糙的白纸,上面的字都是用毛笔写的,赵谋的毛笔字也相当漂亮,看的人赏心悦目。
虞幸粗略扫过纸上的情报,一边看一边听赵谋跟他大致讲了讲他睡着时发生的事。
“昨天”他昏迷着被带上船舫后,剩下的人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江祟镇压。
这期间众人发现,第四枚不动如山咒的力量尤为强大,和前三枚不在一个量级,但即便如此,想靠四枚符咒将已经接近完全体的江祟完全封印,怎么想也都是痴人说梦,偏偏他们还真就做到了。
就好像是一场故事写到了结尾,不管最终boss的战斗力有多超模,主角团只要找到了方法,就必然能赢。
总之,他们搞定了江祟,在完成任务的瞬间就被提示世界即将崩塌,然后他们齐齐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已经来到了被称为真实世界的地方。
这应该就是本场推演真正的主场了。
他们每个人的身份几乎没有变化,医者还是医者,镖头还是镖头,只不过全都增加了一个“受伤昏迷”状态,分散在镇上各处。
风头镇是一个很正常的镇子,氛围并不诡异,镇民数量还挺多,各司其职,维护着城市的运转。
它也并不封闭,一条官道连接着周边城镇,有驿站,有来往行商,靠过龙岭的那一侧同样时不时会有商队马队出没。
总之,这场推演的异常应该不在镇子本身,而在其中隐藏的某些人和鬼物。
纸上写了赵谋打探出的所有推演者的位置。
赵谋所在的医馆名为“百寿堂”,除了他这个医者外,还收治了虞幸、海妖、任义、聂朗这些身份很独狼的人。
聂朗醒得早,此时应该正在风头镇上到处闲逛。
宋雪所在的宋家是风头镇上的商业大户,家丁在山中采药时遇上了受伤的犬神和圣女,在两人昏迷后将之带回救助。
以售卖丝绸发家的赵氏有好几个少爷小姐,赵盏、赵怀升、赵冬雪都在此列,除此之外,洛晏作为外地过来做生意的商家大少,也暂时在有商业合作的赵氏歇脚。
最后,奎因和洛相逢两个山匪住在镇上的客栈里,他们两个也是最早醒来的一批,早在上午就已经已买药的由头和赵谋碰过面。
“之前我们在封印业江的时候,义庄那边也很乱,主要是发大水以后,江水漫到了义庄外,程一举忽然挣脱了绳子把尸体往水里丢。”赵谋摊了摊手,“他们都受了点伤,好在并不严重,起码在世界崩塌之前……没怎么死人。”
“没‘怎么’死人?”
虞幸敏锐地挑出其中的重点,然后了然:“程一举在哪?”
“不清楚哦,他的身份是乞丐,本来就属于最难定位的那一类人,我也不能确定他是死是活,起码——”赵谋眯了眯眼,“世界崩塌之前,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没办法。
高阶推演里,死人早就是常态了,只不过虞幸参加的那部分总是有强大的推演者出来撑场子,使得死亡率看起来比较温和。
程一举和他们没什么交情,两人谈到他时心情也无所波澜。
虞幸把看完的纸收进衣襟里,伸了个懒腰:“我这件衣服……”
“是我早上醒来之后给你买的。”赵谋笑道,“在我们占据角色身份之前,角色也有自己的行动轨迹,就像和宋家家丁碰上的圣女与犬神。”
“我今早进房一看,好家伙,你们所有人衣服都破破烂烂,尤其是你。或许原本的医师看得下去,但我哪忍心让亲爱的队长受这种苦,你说是吧。”
“于是我自掏腰包,给你换了衣服,还替你洗了个澡——”
虞幸的屁股默默往后挪了挪。
“都是男人,计较什么,又不是没看过。”赵谋一个白眼翻给他。
原本的角色都是受伤的,不太好折腾,但是他们能力解封后,恢复得都不错,完全不用当成真正的病患那样小心翼翼。
他也给其他在医馆里的推演者买了衣服,不过没替他们换,只是把新衣服放在他们的床铺旁边,等他们醒了自己洗漱换衣。
只能说,还好医者这个身份本身兜里就有不少银子,可以供他这个外来者挥霍。
赵谋看着虞幸活动身体,啧啧两声:“既然你人也醒了,还如此活力四射,那就来聊聊吧,别打算让我一个人整合情报。”
“嗯,关于推演设定?”虞幸伸腿穿上鞋,在原地蹦了蹦。
从系统提示给出的零碎信息来看,虞幸差不多已经理清了之前的情况。
之前在过龙岭和业江经历的一切,正如他察觉的一样,是虚假的。
那个世界,如果用一种比较好理解的形式来比喻,应该就是真正的镖头在重伤昏迷期间灵魂出窍,进入了一个虚假的故事世界。
在故事世界历险的同时,他真正的身体还躺在医馆床上。
“我也是这么认为。”赵谋道,“十五个推演者全部都处于‘受伤昏迷’状态,然后意识一同被卷入了‘故事’,现在故事结束,我们才陆续醒过来。”
“问题就在于,同时昏迷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绝对是故意为之吧。”虞幸吐槽,“很明显啊,创造故事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把我们当成皮影一样玩。”
他们可是靠着皮影戏的元素才进入推演的,加上他在江边看到的从天上坠下的细线……他更愿意认为,之前的故事世界,就是一个皮影戏的戏台。
在山中走镖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虽然镖头用的是他的长相,但身体绝不是他的身体,只是一具被设定好的空壳。
否则以他诅咒之力的高位格,不管是江祟还是幕后之人,都不可能完全将他的能力封住,只有系统能做到这一点,但以结论来看,封禁能力和祭品并不是系统做的。
只有可能是某个存在投机取巧,直接让他用了虚假的身体,所以能力不是封禁,而是根本没有。
虞幸和赵谋交流半晌,思考道:“违背人设可以拿回能力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了。”
“自然,我又不蠢。”赵谋双臂环胸,“若不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们下水。”
“嗯,我想,关于这一点,因果关系似乎可以换一换。”虞幸道,“既然那个世界中我们的身体都是空壳,就不存在以违背人设的技巧解除封印一说。”
“更像是我们突破了‘幕后存在’给我们设定的界限,于是灵魂的强度压过空壳身体,隔着时间和空间唤醒了自己的身体里的能力。”
于是,被人设同化的概率变小,受到的限制变小。
但紧接着就会被“幕后存在”注意到,投来可怖的注视。
这不是个小细节,而是需要警惕的重点。
“还有,系统问题。”虞幸道,“暂时叫那个世界戏台吧,在戏台里的时候,好像有两个立场不一样的系统,其中一个是正常发布任务的,属于中立。”
“还有一个是疯狂警告我们不要违背人设的。”赵谋接话,“我怀疑那是个假系统,它的本质就是操纵空壳进行故事的‘人’,为了让我们按照它的剧本走下去,并且意识不到戏台的虚假,才以此来恐吓。”
现在,他们醒了。
随时随地都要扮演角色的任务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他们醒来后,在这个真实世界,“假系统”已经无法实时监测他们。
由此可见,之前的监测者,在他们违背人设时投来恐怖注视的幕后鬼怪,就在真实世界之中。
之前他们在“二维”,鬼怪无论做什么,都是降维打击。
现在他们和幕后鬼怪处于同一个维度,对方就不能“居高临下”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虞幸想了想,提出一个疑点,“江祟又是哪个维度的呢?”
单从水底神像的污染能力以及水中阴影的压迫感来看,江祟不像是一个只存在于戏台里的空壳子,祂太强大了。
“江祟么?嗯……”赵谋习惯性地想要推一下眼镜,推了个空后,只好摸了摸鼻梁,“我还不知道你们下水后的所有经历,洛晏不在这,海妖还在睡。跟我说说吧。”
虞幸给赵谋讲了讲以自己视角看到的一切,然后给出猜想:“祂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属于投射?”
“很有可能。”赵谋眉峰微凝。
风头镇外不远处也有一条江,正是业江。
赵谋上午就在镇上打探过了,业江这两年还算安分,只有季节性凌汛,要说发大水,已经是好些年之前的事。
至于业江里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恐怖鬼物,暂时无从得知。
不过,既然虞幸这么想,赵谋自然是认同的。
搭建戏台子的幕后存在,应该是把现实世界里的某个鬼物的力量投射到了故事里,设定为江祟,把它作为故事的最终boss。
至于这么做的动机……或许正是他们在真实世界中需要调查的。
故事里还有一个最神秘的npc,就是在义庄出场的老者。
他把六具尸体带到了业江之后就消失了,当时推演者们猜测他还会出现,带来更多的麻烦,可是直到任务完成,故事结束,老者都没再出现。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幕后存在在戏台子里的化身?
暂且存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最后聊到死法上。
两种死法,两个极端。
在戏台里死三次,结果已经明了。
被角色同化,失去自我,对推演者来说就叫做——人格异化度疯狂上涨,变成难以逆转的怪物。
那么因为违背人设而被“假系统”惩罚,剥夺性命的死法,又会带来什么呢?
“你丢了两条命之后有什么感觉么?”赵谋好奇地端详了虞幸一会儿,“你和海妖,都醒得很慢。”
“暂时没感觉哪里不对。”虞幸在睁眼的瞬间就已经把自己的能力筛查了一遍,都没出问题,可能隐患已经埋下,还没到爆发的时候。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用了类似“作弊”的方式强行通关戏台世界,绝对会有惩罚在等着他们。
“之后你们要更加小心。”赵谋叮嘱了一句。
如果幕后存在有个仇恨值,那么不按照它的规矩来,破坏了戏台世界的虞幸海妖赵一酒几人,绝对是仇恨值最高的。
他想了想,又皱眉:“你们在水下都被污染过,但是受的伤都被留在了戏台的空壳子里,醒来之后身体就不被影响了,表面看来虽然是这样,但我不觉得推演会有这么好心。”
“你们受到的污染,沾到的黑泥和白色污秽,说不定会对你们的灵魂产生影响,我们的新任务不就是——和灵魂缺失有关的吗?”
一想到这里,赵谋的思绪瞬间被打开,他嘀嘀咕咕:“使用不动如山咒的代价是灵魂浓度被抽取,既然这个道具也是幕后存在投放到戏台世界的,就说明虽然他能帮我们镇压boss,但实际上还是对我们有害。”
“被角色同化,某种程度上也是自身灵魂的消失。”
“对啊,我们的身体都因为昏迷而躺着,进入戏台世界的本来就是我们的灵魂,会不会……幕后存在从头到尾的目标都是灵魂呢!”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不论我们做什么,灵魂都会在戏台故事的发展中受损,只是我们自己意识不到区别……”
看着赵谋忽然兴奋起来的样子,虞幸揉了揉额角。
其实也不是意识不到区别,他头就挺疼的。
明明力量全都回来了,脑袋居然还隐隐发胀发疼,或许这就是灵魂受损的体现?
“哎……”虞幸叹了口气,“我可真废物啊,让副队这么担心,啧啧,好想把队长给你当。”
赵谋瞬间停止了碎碎念,眼底涌现毫不掩饰的警觉:“你休想,我最多允许你当个甩手掌柜,但你不能把柜台都给掀了。”
虞幸:“可是你有时候好像一个男妈妈,有一种很强烈的家长气质——”
“……”
赵谋皮笑肉不笑:“我马上就去熬一碗最苦的中药,麻烦你听家长的话,一滴不剩的喝下去,好吗?”
虞幸不怕苦,但也不喜欢苦,尤其不可能去喝赵谋用来报复他的苦中药。
于是“熊孩子”立刻掀开了帘子,把短刀和马鞭都往腰带上一挂:“要不我还是出去看看……”
“破镜队长和副队长的感情真好啊。”
一道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声音的主人隐藏在一张白色挂帘之后。
这医馆房间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帘子和床铺,充分利用空间的同时,勉强维护了一些隐私。
按照赵谋刚才所说,现在房间里的活人只有他们几个推演者,无关的风头镇居民已经被他想办法弄出去了。
虞幸走过去,掀开帘子。
就看见任义闭着眼,双手交叠在腹部,安详地躺在床铺上。
但是他睫毛颤了一下。
“……”
虞幸幽幽问:“你听了多久?”
身后,赵谋也走了过来,咬了咬牙。
“你早就醒了,装睡白嫖情报?”
面瘫任义睁开眼,眼中的色彩昭示着他不再是一个“瞎子”。
“对啊。”
任义脸上看不到任何不好意思,他安详道:“全都听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