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百寿堂那两个小学徒和另一位今日的当值医师都来了的时候,医馆才算正式开门。
另一位当值医师的年纪比赵谋大得多,看上去四十来岁,表情也十分严肃,往那儿一坐就有种不好惹的感觉。
虞幸和海妖这种暂住在医馆的病人,平时都在后院养伤——正常情况下,只有伤的走不动道了,才会被允许住在这里。
今天他们俩都在堂前,那医师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赵医师,这两位……是你的病人吗?”
一说话,果然也是严厉的感觉,不像是在问同事,倒像是在问下属。
赵谋笑道:“是啊,周医师,你昨日没来,没见过他们。”
周医师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仔细打量,板着脸:“生的什么病?”
海妖皱起眉。
“我又不是你的病人,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她人设自由,可从没打算真的让一个医师限制自己的行动,“你这是什么挑剔的眼神?怎么,百寿堂难道还要挑病人吗?”
她一转头:“赵医师,这人比你厉害许多?”
周医师的目光顿时变了,有些无措,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赵谋就替他道:“姑娘误会了,周医师这张脸啊,确实容易吓到人,但他并非有意刁难,只是面相如此。”
周医生:“是、是这样的,十分抱歉。”
道歉的时候,他还是那副表情,紧绷着,凶巴巴的,跟教导主任一样,但一双手却在袖子里尴尬的攥了起来。
这表现却让赵谋的解释顿时真实了起来。
虞幸反过来打量了一下周医师,心想,原来这医馆里也有个面瘫。
不知道另一个面瘫怎么样了,说来也怪,他一整晚都没遇见住在客栈那边的人,就连宋雪说要去找聂朗他们,后来也不见了踪影。
正想着,只听周医师道:“我只是关心病人的情况,对你们并无挑剔,只因我见你们生龙活虎,与寻常病人不同,故而好奇。”
海妖哼了一声:“行吧。我之前溺了水,被人救起送到医馆来,虽然已经醒了,但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赵医师说可以多养两天。”
“住在医馆是因为……总之我是外地来的,我就乐意住医馆,我付了银子的。”
周医生不解。
医馆后院的病床都在同一间房里,只靠一些白帘子相隔,而且那床铺也实在说不上舒服,还会弥漫一股中药味道,这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有银子不去住客栈,反倒要住在这?
二红恰好从后间出来,听到了他们的交谈,立刻向周医师挤眉弄眼地发射信号。
周医生:“?”
二红用一种有些暧昧的眼神望着海妖,又指了指赵医师。
少年做这个动作并不显得猥琐,反而因为他的动作,格外引人发笑。
于是周医生发出了一声简短的,因为表情严肃而很容易被误解为是嘲讽的短笑。
二红:“……”
“咳,我知道了。”周医生早已习惯了自己面部的失控,他倒是理解了二红的意思,只觉得有些新奇。
反正这几日医馆都还算空闲,后头的床铺有许多,这小姑娘愿意住就住吧。
他看向虞幸:“那么这位……”
这位病人倒是没怎么说话,从身形上来看应该是个练家子,能忍疼,所以也不能确定衣服底下有多少伤痕。
虞幸吊儿郎当道:“您放心吧,用不着管我。我就是和人打架,受了点伤,赵医师给我换换药按按肌肉什么的。”
赵谋淡定接话:“他白天总是到处跑,不配合,我干脆让他晚上住过来,反正我这几任都会宿在医馆里。”
“如此甚好。”周医师皱起眉头,尽可能的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要太凶,好心的劝道,“你们这种舞刀弄枪的人,千万不要觉得自己的身体比别人坚固到哪里去,有什么伤一定要配合医师治疗,不然到时候……”
好家伙,这才是老妈子。
虞幸摸了摸鼻尖,有些好笑,周医师简直比赵谋还啰嗦,赵谋好歹只捡重要信息说,而这位医师……絮絮叨叨,跟唐僧似的。
他听了一会儿,发挥自己的身份便利,不太礼貌地打断:“再说我要头疼了,嘶,这百寿堂还真是藏龙卧虎。”
刚说完,两个小学徒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便进来了。
一看今日堂前这么热闹,他俩先是一愣,然后很有朝气地打招呼:“早安,赵师父,早安,周师父,早安二红哥。”
“啊,早安,厉害的镖头!早安这位姐姐。”
“哟,还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俩大早上倒是挺精神,丝毫看不出中午一过就蔫儿了的样子呢。”虞幸勾唇。
两个学徒囧了一下,无法反驳。
谁让他们昨天在煎药的时候轮流偷懒被看见了呢。
他俩每日都是这样,一大早兴奋地告诉自己今天要努力,中午开始泄气,下午只想偷懒,默念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赵谋把手头正在整理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放到了身后的药柜里,用帕子擦了擦手,才抬头道:“你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在聊什么?热火朝天的。”
看得出来,现在在医馆中的两位医师对小学徒应该都挺和善的,他俩一点儿都不怯,赵谋一问,他们便说开了,其中一个表情夸张:“赵师父!您不知道,我们刚刚过来的时候,听到街上的人都在讨论,王老爷去世了!”
另一个稍稍压着声音:“听说王家那边都炸开了锅呢!家丁都被人为绑架了,吊在院子上,王老爷被灌水灌死了,他家夫人姨娘哭的那叫一个惨!”
前一个眉头皱起,不赞同地摇摇头:“唉呀都说了你听到的不对,我听说,是凶手把王老爷吊在水缸上面放血,放满了一整缸!”
两人一人一句,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好几个版本。
虞幸身为始作俑者,自然知道王家院里是什么样,看来他做的事儿的确引起了百姓的注意,又怕又好奇,一个传的比一个离谱。
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风言风语就会传遍整个风头镇。
同样死在街上的王二麻子却好像没有多少人注意,不知是不是有人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的街上也开始大范围的流传这个消息。
几个在昨夜受了伤的病人来到百寿堂,都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王老爷,死得惨啊!”
“惨!但是活该!”
“我见着官兵了,领头那个是不是黄捕快啊,今儿个怕是要抓人喽!”
“不说是昨晚死的吗?那哪抓得着人呢,别是想随便抓个人顶锅吧。”
“哎哟,咱也不懂,小点声,小点声……”
病人一来,一馆里的人就没空闲聊了,两个小学徒被发配去做些简单的工作,二红前前后后的跑,替病人倒水排座,周医生也开始接诊,全神贯注。
没多会儿功夫,病人便排起了队。
排队的时候无聊啊,无聊就得讲点小话,明明声音慷慨激昂,还偏以为自己足够偷偷摸摸了,看在虞幸的眼中有些滑稽。
眼看时间差不多,他和赵谋对上了视线,两人一番眼神交流,他便起身,理了理衣服道:“人这么多,想躲个清静都不行,我走了,晚上再回来。”
海妖紧跟着站起:“诶,其实我也无聊了,你是不是本地人啊?是本地人的话带我逛逛呗?”
“不是,不带。”虞幸不耐烦地回绝。
海妖:“付你银子!”
虞幸一秒妥协:“可以,姑娘请。”
在病人们的注视下,他俩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医馆。
走出这条街,海妖买了一顶斗笠给自己戴上,免得被“封家的眼睛”看见,然后还就真像嘴上说的那样,开始漫无目的的逛街。
两人完美融入人群,甚至去凑了凑早集的热闹。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
先看看昨夜的事儿在普通百姓这里到底有多大影响,把各处的反馈拿到手,然后就可以等着官兵和几个富商家族的动向了。
赵谋很快就会从医馆脱身,和他们汇合。
虞幸又走到了昨天的食肆那里。
他在外面向里看了几眼,食肆已经开张了,现在卖的是早点,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也是,大部分百姓是没有奢侈的到连早饭都要进食肆来买的。
那个口齿伶俐的小二百无聊赖地站在食肆门口,一手抠着肩上搭的抹布,还在那抖腿。
两个乞丐蹲在食肆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小二假装没看见,装了一会儿后却又似乎骂了一声,转头进去了。
等再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几个馕,大约五六个吧,往两个乞丐手里一递:“给你们兄弟几个分了,赶紧带回去,还热乎呢。”
俩乞丐也不像别处乞丐似的抢了就跑,一有食物就往自己嘴里塞,他们虽然蓬头垢面的,但行为举止还算理智,对小二千恩万谢地胡乱拜了拜,才拿着馕飞快地跑了。
不远处早就盯上他们的其他几个乞丐拔腿就追。
小二望着这一幕,摇了摇头,小声喃喃道:“再追,再追还得挨打,真是没记性。”
周围的商户和路人都没有对此表现出意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这是怎么一回事?”忽然一个声音就在小二身旁传来,把他吓得一哆嗦。
小二猛的转头,一抬眼望见了虞幸的脸,顿时露出亲切又精明的笑容:“哟,是客官您呢,我记得您,昨儿个才来咱食肆吃的饭是不?”
“是啊,你们这儿菜不错,所以今天带我妹妹来尝尝。”虞幸身后,带着斗笠的女子温婉娴静,一言不发,身段窈窕。
“那敢情好呀,我们这儿回头客贼多,谁不知道咱大厨的手艺!里边儿请?”小二十分热情,职业素养满分。
“先不急,你先跟我说说这乞丐是怎么回事儿呗。”虞幸一脸的好奇,就跟昨天好奇封老爷大寿一样,活脱脱一个闲不住爱吃瓜的富少模样。
他看着乞丐们消失的方向,语气中听不出是赞同还是鄙夷:“你真是善良,我只见过给他们剩菜剩饭的,还没见过专门送新馕的人呢。”
小二揣摩着他的意思,挠了挠腮:“您看见了呀,害,可不是我瞎发善心,是我们掌柜的心善,愿意施舍一点。”
虞幸追问:“那你怎么只给那两个乞丐吃的,不给别的乞丐?”
他身旁柔柔弱弱的斗笠女子也出声感叹:“世人皆说救急不救贫,旁人都怕给一次食物便会被缠上,你们掌柜却不怕么?”
那声音,要多软有多软,听的人身子都酥了。
小二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视线,小声解释道:“您二位有所不知,这乞丐和乞丐,也有不一样的。”
“你瞧那边墙角上坐着的——”他向前一指,在那儿坐着的乞丐木着一张脸,眼神阴沉,什么人在他前面走过去,他都得盯着人的背影看半天。
“他可不是想在这坐着,而是爬不动。前段时间他偷别人东西,把人家治病钱偷走了,还好被人发现,打断了腿,将钱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失主。”
“然后他就一直坐在这,能有人给点吃的就多活一天,没有就进气儿多出气儿少,这种乞丐呀,我们掌柜的可就不会心软。”
虞幸了然:“这么说来,刚刚那两个乞丐与众不同了?”
“嘿嘿,您猜,把这乞丐腿打折拿回了别人救命钱的人是谁?”小二一笑,“正是您刚刚看见的那俩——的兄弟。”
“他们兄弟六七个,我也不知道是亲生的还是后来认的,虽说是乞丐,但以前却都是从家境还不错的主儿,据说有的是护院,有的是文人,办事儿十分讲究。”说到这里,小二叹息了一声。
“他们啊,得罪了人,去哪儿做工人家都不敢收了,只能当乞丐,混在乞丐堆里讨口饭吃,但他们不白吃,常常做些侠义之事,有他们在,我们这一片都比以前安宁多了。”
虞幸点头:“原来如此,那后面追着去的那几个,是想抢他们的食物?”
“都饿呀,唉,也是没办法。”小二倒是很能理解,“不过他们抢不了的,这几个兄弟当中有两个身手特别好,每回旁人去抢,都要挨上一顿打。可惜这帮子人真不记打,回回都要去招惹,等会儿又得鼻青脸肿的回来。”
“原来乞儿之中竟还有此等忠义和勇武之人,不知他们得罪了谁?”海妖适时地捏着自己的嗓子,软软地向小二发问。
小二却是轻咳一声,脸上的笑淡了点:“还能是谁呢,会这般欺压百姓的……嘿,我可不敢说,若是被人听见了,可不得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虞幸爽朗一笑:“哈哈,那就先吃早饭吧,小二,给我介绍你们这最好吃的。”
“诶!好~嘞!”
“要单独的包间。”
“哟!那敢情好,您二位随我上二楼!”
虞幸和海妖在食肆二楼的包间入了座。
这小二是真能处,有话他真说,就凭这点,他们也得照顾一下这家食肆的生意。
反正他们的钱不心疼,花完拉倒,虞幸点了几个贵的,又给了小二一两赏银。
小二满脸笑容地收了,忽然压低声音:“两位客官,我看得出来,二位也是心善的,我个人想给二位提个醒,二位打探人……不宜太过招摇,那些人的狗腿子了随处都是,乞丐们得罪了谁,想必您心里头也有数。”
虞幸朝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浅笑,点了点头。
小二这才转身离开了包间,张罗着给他们上菜。
“……这个人,也不简单啊。”海妖摘下斗笠,轻呼一口气,“要说善良,还真挺善良。”
虞幸:“但过于聪明了?”
“是啊,你也就跟他见过两面吧,还都是听见了别人的讨论,或是见着了事情,才会问他的。”海妖望着包间门口,“他却这么肯定地判断出你就是在打探那几个家族的事,还给你提醒。”
虞幸:“嗯,是个人才。”
或者说,这风头镇里,隐藏的人才还不少。
“我们的隐藏任务只提到了阴谋,但之前我也同你们分析了……幕后之人既然在想办法遮掩自己夺走别人魂魄的事,就说明肯定还有一股能在夜间活动、足以发觉魂魄消失的势力或个人存在,幕后之人忌惮,才要多做这么多布置。”
海妖眼睛睁大:“你是说!”
“说不准呢,吃完后,我们去会会那几个被迫沦为乞丐的人吧。”虞幸推开自己这侧的包间窗户,看向下方街道。
不知这看似寻常的街上,有多少双眼睛在互相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