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居,五层客栈的顶楼,有人工修葺了一座“香水海”,就是隐藏在假山与大青檀树的温泉浴池。
明思令和梁浅浅坐在巨大屏风后,她们屏退侍奉的大丫鬟隅侍卫,这才紧紧握住了对方的小手。
“你怎么来了,夜之醒没有保护好你?”明思令担忧地打量梁浅浅,难免有些生气。
“就许阿令舍身救大家,不许浅浅祝你一臂之力吗?”梁浅浅微微一笑,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指。
“那日,当你决定独自一人回如意居,我便也下定决心,帮你们寻到夕无悔的下落。这是你们最需要的,也是我能报恩帮你们的。”她一字一顿道。
“可你刚从胡琴逢身边逃出来,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如何又自投罗网呢?”明思令焦灼道。
“没关系,其实我和夜公子,还有二长老也商议过,想出了一条计策。”梁浅浅靠近明思令耳畔,低低述说了几句。
“这种馊主意,也就夜不行能想得出来。我算服了!”明思令皮笑肉不笑道,但眉宇间的担忧确实少了几分。
“所以镯子的事情,是你早有算计。也是夜不行一路护送你过来?”她摇摇头,梳理着自己半干的长发:“我居然,也被你们两个联手算计了一把。”
“夜公子开始也打死不同意,但实在拗不过我。反正我下定决心了,他不帮我,我就自己回来。没办法,他就只能依我。而且,夜公子不放心咱们,已经提前混进如意居的厨房了,还有我含沙射影说锦瑟那些话,也都是他教我的。他真聪明!”梁浅浅赞不绝口。
“难得行一回。”明思令哂笑着:“大家都安全吧?”
“安全。阿令放心……其实,其他都是计谋中的一部分,但能与阿令义结金兰,却是我最希望成真的事情。不知浅浅可有这份荣幸?”梁浅浅涨红了脸,充满期待地凝视着身旁少女:“阿令,你比我的亲姐姐,更疼我更护着我呢。”
“好啊,在我的世界里,虽然我也有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她们待我都若同仇敌一般。我真希望,有浅浅这样温柔善良的小妹妹。”明思令认真回答。
“太好了,浅浅有令姐姐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们互相关心,彼此爱护。”梁浅浅忍不住激动心情,温柔抱住了身边人。
“妹妹,你可不能太激动,当心伤了自己的身体。”明思令搂住少女,又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这镯子毕竟是你心爱之物,又是娘亲留给你的。既然如此,便完璧归赵吧。”
“那可不行,这是我们义结金兰的信物,姐姐不是也把玉簪留给了我?”梁浅浅喜滋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花,又轻轻将玉镯重新戴上了明思令的手腕。
“姐姐,你是我遇见过,最勇敢最厉害的女子,我真想像你一样,这么自由自在的活。”
“你当然可以。”明思令让少女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真心赞美:“你也很勇敢啊,而且我的妹妹还这么聪明和善良。你一定会有如意顺遂的生活,相信我。”
“既然你回来,可打算……把孩子的事情告诉那头大狐狸呢?”她停顿了几个呼吸,突然问,带着深深思虑。
“从刚才情景上看,胡琴逢对你,表面上真的是宠溺有加,爱护倍增。为了你,他居然敢跟老龙王对峙。你不知道,之前他见着那头龙,简直比小狗还要温顺,今日一怒为红颜,倒有几分男儿气概。”
梁浅浅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一缕忧愁与无奈浮现在她清澈的眸色中。
良久之后,她方才抬了头,低低嗫喏:“不瞒姐姐,当初被他掠到扈丘,并非我所情愿。但他对我算是好的。也曾豁了性命护我周全。若他不是魔狐道的尊者,若他不是一头妖狐,也许……也许……他算是个好的夫君……”
明思令沉默下来,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
“成为他的女人,并非我所愿。但离开他,永远不再见他,也不是我心愿的……本来,他答应我放弃做尊者的殊荣,愿意陪我从此浪迹天涯,过普通人的生活。哪怕我会老了,会死了。但至少陪了他这一世,我不会后悔……”
梁浅浅古怪地笑着:“可惜,胡琴逢有他的宿命,他的责任,他是魔狐道的尊者,他不可能完全与魔魇与扈丘割舍开来,这也是事实。”
“可是,当我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我的心都要被拧碎了。这一世,我们可以这样活,但我们的孩子呢?他半魔半人,又该如何自处?无论魔魇或者人间,都不会有他一席之地。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要纠结一生,彷徨一世,他能不能遇到心爱之人,理解他的处境,愿意用生命去爱他疼他呢……如果遇不到,他会多么的孤独。我承受不了……”
“离开胡琴逢,带着我们的孩子,我可以选择重新开始。他不会知道自己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也许过得不容易,但总比天天把一颗心放在烈火上炙烤,快乐太多。当我即将成为母亲,我便不能只顾着自己……我该怎么办呢?一面是我的夫君,一面是我的孩子……还有我的家族……”梁浅浅笑中带泪,说得悲痛难耐。
“原来,你还是喜欢他的?”明思令有些黯然,苦笑着:“我实在弄不懂你们之间的事,但你只要拿定主意就好,我会帮你。接下来这几日,我会以你旧伤未愈为由,尽量留在你身边陪你,保护你。也给你更多的时间,做好最终的选择。”
“谢谢姐姐……”梁浅浅叹息一声,疲惫地把头放心地依靠在明思令肩窝里:“这个选择,真的太难了。有时候,我宁愿这就是个梦……醒来时,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梁浅浅。”
那边,宴客大厅里。
诺大的房间里,摆设无不奢华精致。案几上,也摆满了珍馐美味,美酒鲜果,应有尽有。只不过,宾客未到,还有几分冷清。
酆一量被胡琴逢硬拉着,站在窗格旁喝酒。胡琴逢碧绿的狐狸眼,边缘却泛现浅浅的血丝,尽显深深疲惫与精疲力竭。
他朝着冷冰冰毫无表情的男人,举了举手中的白玉酒杯,哂笑:“龙兄,今日得罪了。你莫要怪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哪怕是扈丘的尊者之位,但我不能没有浅浅。多亏了姐姐,浅浅才能平安归来。我欠你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你就没想过,她既然走了,为何又回来?”酆一量手中并未持酒,他的琥珀星瞳也冷清一片,却有着幽深的宁静。
“浅浅是被掳走的,幸而被姐姐救回来。她们方才不是都说了。姐姐先行回来,探探如意居的情况,安全无虞再接浅浅回来。”胡琴逢有些微醺,笑得不在乎,他脚下已经滚了好几个喝空的酒坛。
“你信她?”酆一量淡淡问,他望向窗外院落里,正在忙碌着摆放烟花的伙计们。
“你不也信了她?”胡琴逢停顿了片刻,自嘲地一笑:“你的她,比我的她,更难缠吧?”
“不一样!”酆一量瞥了一眼微醺的大狐狸,风淡云轻:“我那小毒虫凶狠毒辣,不害人便好。我不放她出去,是不想更多的人被她算计。她怕死,总归也会回来。”
“确实,比一般女人毒辣得多!”胡琴逢一仰头,喝得大半的酒,讥讽道:“果然是各花入各眼,人各有爱。不过,有这样霸气的姐姐爱护,也是浅浅的福气。回来就好,我又何必细究缘由?信,或者不信,重要吗?你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酆一量冷冷道:“胡琴逢,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置扈丘于不顾,七千年修行,你就不怕毁于一旦?如此任性妄为,我看你是真疯了。”
“你比我又好多少?以为我没看出来,你身上有伤未愈,灵力受损,但为了护你那小毒虫子,竟然想强行使用龙飞逸天之术?你不怕伤了灵修根本,魂飞魄散吗?你比我更疯。”胡琴逢呲了呲牙,不客气道。
“还不是,为了先吓住你这头疯狐狸!我又不傻。”酆一量劈手打落对方手中的酒杯,酒水撒了他满怀。
“如今六界动荡,若酆都与扈丘开战,或可将颠覆乾坤。我提醒你,多用上半身思考问题。”他淡淡道。
胡琴逢惊呼一声,用衣袖抹着自己胸前的酒液,碧绿的狐狸眼油然升起薄怒,不管不顾道:“你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什么毒虫,毒虫,根本就是你一心独宠的心心所念。酸掉牙简直……”
酆一量眸中旋起一抹暴烈,他抬起手掌,掌间隐约闪现冰蓝闪电,但被手疾眼快的胡琴逢一把推下来。
大狐狸忍不住打了个酒嗝,亲热揽住他肩头,抱怨道:“你还想打我?难道被我戳中心事恼羞成怒不成!你可不能打我,如今我娘子和你娘子成了金兰姐妹,你我就是连襟儿。以后,我们四人便要同进同退,同甘共苦了。哈哈,也好,也好……”
“等你酒醒,我再打你!”酆一量嫌弃地轻松推开胡琴逢,眼看着他就要跌倒,轻轻叹气,提拉着对方的衣领,将人送到桌几旁的位置上。但也被浑身瘫软的家伙拉扯,给连带着坐到他身边。
胡琴逢靠在软垫子上,笑眯眯地又拿起一坛子美酒,朝着酆一量的方向敬了敬:“今朝有酒今朝醉。龙兄,你就是不会享受欢愉。整天板着个脸,轻易笑都不肯笑一笑,你这样如何能讨佳人喜欢?难怪,你那虫子心狠手辣,一点儿没有女人的温柔……”
“这女人呢,一定得疼,还要好好宠着。你看我娘子,柔情似水,温婉绰约,都是被我一点一点哄出来的。自从有了浅浅,我方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什么魔狐道尊者,什么仙度飞升,什么长生不老,都是个屁……不若我与佳人,缱绻缠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令人欢愉得意。”胡琴逢狭长的眼眉,旋起了暧昧的弧度,透露出一份魅惑的阴柔。
不知为何,酆一量此刻脑海中,竟然闪现那日,明思令与他度气时的旖旎情景。他心绪微乱,喉咙灼热,竟然有些神往。他蹙眉,立刻调息压抑这份蠢蠢欲动的莫名情绪。
“你脸红什么?”胡琴逢瞪大了眼睛,仔细研究着酆一量的侧脸,遂而又坏笑着靠近,低低道:“龙兄,莫非你们真的还没……”
“滚!”酆一量本能躲开醉醺醺的狐狸,眸光不悦。
“哥,你不会一直都是……守身如玉一万年,你苦不苦啊?”胡琴逢惊呼出声,肋间已经挨了酆一量手肘一击,脸色立刻疼得苍白起来。
“你还真下黑手?老不死的傻龙……本来我还想教你几招,笼络女人的闺中秘术……活该你不解风情,哎呦……疼死我了……”他捂着肚子趴在桌几上,美美地长叹一声,可没几个呼吸的时间,竟然睡了过去。
“尊上,胡大人怎么了?宴席还没开始,他怎么就喝醉了!”小氿从外面走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眼见黑脸的主子,没忍住还是抬脚又踹了下甜睡中的大狐狸,他更惊讶。
“明思令呢?”酆一量没好气地盯着小氿。
“应该正和胡夫人一起沐浴更衣吧?这如意居顶楼有香水海,男女泡浴是分开的,您要不要也去试试呢?”小氿讨好地递过一把折扇,为主子打着扇:“尊上热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香水海?蓦然之中,酆一量脑海中又悠然浮现明思令身穿薄纱,在撒满花瓣的乳白温泉水中,沐浴嬉戏的画面。心里刚刚强压去的小火焰,嗖的一下子迎风又长,甚至有燎原之势。
“扇什么扇?”他懊恼地打掉小氿手中的折扇,难得有些慌乱:“我……累了。先回去歇息。猫呢?”
“六神在小厨房里偷吃,喝醉了。已经被我抬回房间了。”小氿捡起扇子,又仔细端量着主子,认真道:“尊上,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怎么脸色都变了?”
“滚,好好回去看着猫。它若醒了,便关进笼子。它若跑了,有你好看。”酆一量竟然有几分恼羞成怒:“这狐狸的烈酒,后劲太大。我回房间歇息。”
小氿莫名其妙点点头,刚想离开,又被主子薅住了衣领。
“传话给那毒虫,洗了澡就赶紧滚回来。”酆一量犹豫了下,似乎觉察自己言语不当,赶紧解释:“我的意思,那狐狸整日胡言乱语,他娘子虽然是凡女,难免沾染狐狸的妖冶轻佻,再教坏了虫子。愣着做什么,滚去做事!”
“哦……”小氿莫名其妙挠挠头,看着尊上怒气冲冲,却逃一般没了踪影。
酆一量微蹙着眉,看着夜色茫茫,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