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无悔睁开双眸,却发现房间里,已再无酆一量和明思令的踪影。
静悄悄的,连蜡烛都熄灭了,只有那灵犀溯梦轻而缓地飘着一点火光,余烟缭绕。
“明思令?酆一量?你们……不在吗。”夕无悔嗫喏着:“怎么这么黑?蜡烛都熄灭了。”
忽然之间,她的心莫名其妙狂跳起来,浑身冷战着,牙齿都打着哆嗦。
她抱住双肩:“好冷……”
然后,她看见端坐在自己对面,七宝莲花上的人,正轻轻叹了口气,双眸缓缓睁开。
“施主,好久……不见……”守真大师双掌合十,他的声音不温不火,徐徐道来。
夕无悔重重坐倒在地上,死死凝视着对面那双隧黑而宁静的好看眼眸,久久吐出一口气,出口便成为薄薄的白雾。她哆嗦着唇瓣,也不知道是冷得却说不出话来,还是因为惊诧与狂喜。
“朝……朝有时,你……活过来了?”夕无悔又哭又笑,她努力爬起来,想扑过去紧紧拥抱对面的人。
然后,她徒劳地抱个空,再转身回望,发现那人依旧端坐在莲花座上。
“贫僧已死,施主忘了吗?”守真不喜不怒,平和道:“贫僧入梦而来,只想告诉施主,不要再执念招魂之事。该放下的人,就要放下,该忘记的事,总要遗忘。缘尽缘散终有时,强求生怨。”
“可是,我忘不了你。是我害了你,我心有愧疚,我想忏悔,我想重新来过。我就是放不下你,都这么久了,想念与牵挂只会更深更痛,忘记你,我根本做不到!”夕无悔忍不住又回身,还想要拽住对方的衣袖,依旧两手空空。
“佛云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我未生时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求不得,唯知足者常乐。”守真淡淡道,他的眸光如澄净的流水,缓缓而过,却不肯有温柔的半分停留。
“我不听,我也听不懂。我只要朝有时活过来,陪着我。我会好好爱他,不再任性,不再惹他生气,什么都听他的话。”夕无悔急切道,她眼眶里已经盈满了热泪。
“只因求不得,方才牙痒心戚。夕无悔,你陷在自己的贪、嗔、痴念中不可自发,越陷越深。你……一点儿不曾改变。”守真终于微微蹙了眉,幽幽叹息:“若贫僧唯有一件憾事,便是不曾度化你。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僧人缓缓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越来越清淡。
夕无悔连滚带爬,跳起来去追,却又无能为力。守真的身影终于烟消云散。
她颓废地跌坐在门口,无声地哭泣着。
“夕无悔,知道……为何我要离开你?”
忽然之间,她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正幽幽地望着自己。
“朝有时,你……还在?”一时间,惊喜远远漫过了悲伤,夕无悔眸光闪闪,她冲过去。
那俊美的如玉公子,正是出家前的朝有时。他浓密的黑发整齐地盘着发髻,戴着一顶嵌着金丝的网冠,遮挡住小半白皙额头,耳畔垂下两条艳红的细长丝绦,随风轻轻浮动,如此的风流娇俏。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公子如初,风华灼灼。
可惜,她依旧碰触不到半分他的身体。那么,这依旧是梦,虽然绮丽,却并不真实。
“夕无悔,你苦追了我那么久,追得我精疲力竭,不得不遁入空门。你觉得开心吗?”朝有时眸光薄怒:“男女之间,喜欢便在一起,不喜欢了便分开,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怎么你就这样别扭?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你追着我求着我逼着我,我也不能再喜欢你。”
“我知道错了,是我太任性,太自以为是,是我的自私和傲慢,伤害了你和你的家人。可我真的喜欢你,不想你离开我。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快快乐乐到老。你不喜欢我什么,我都可以改啊。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机会?”夕无悔的眼泪又一次流淌下来,她用力喊着,声嘶力竭。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喜欢你时,你什么都是好的。不喜欢你时,你便处处是错。你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难道我还要喜欢你吗?你自私,傲慢,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你这样的女人如何值得被爱?不要再找我了,求求你……”朝有时满眸痛苦,他俊美的脸庞都有些狰狞。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夕无悔拦在想要离开的朝有时面前,苦苦哀求:“为了你,我可以不再回我的时代。为了你,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你复活。难道,你就不能为我,只做一点点事情吗?哪怕,再抱抱我也好……我只要一个拥抱,也不行吗?”
“不……行。”朝有时低垂了眼眸,他缓缓走过她,影子从她的身体中穿过。
“是我,厌弃了你,夕无悔。求求你,不要再抓着我不放了。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他的声音和身影终归化成了清淡的云烟。留下哭到崩溃的夕无悔,用力捶打着青石地。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如此残忍。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折磨我。我为了爱一个人,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梦想,放弃了所有,却依旧换不来他的原谅?他是铁石心肠吗,他真的曾经爱过我吗?这不公平,不公平!”夕无悔的情绪已近疯狂,她捶着地面的双手又青又紫。
“你看见的,都是心中执念。除了牵挂与不舍,你是否对他还有恨与怨呢?”一个空灵的声音从空中飘来。
“人生苦乐参半,知其乐,忘其苦。明其心,苦其志。追其型,忘其意。所说,所想,所做,所为,所用,所弃,所喜,所怨,所忧,所虑。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你是谁,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出来。”夕无悔朝着空中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喊着。
忽然之间,她面前出现了一幅幅画面,仿若电影一般静静流淌着。
一片荒地之中,有一片新填的坟茔,大大小小的土包上,只有沾着残雪的枯草,连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一块。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朝有时愣愣地跪在坟前,眼泪默默流淌着。
“爹、娘、大哥……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是我给朝家带来灭顶之灾。这一世,我亏欠了你们,我会日日诵经为你们超度,来生我必结环衔草,当牛做马报答你们。对不住了!”他喃喃道,嘴唇上干涸的裂口,有鲜血渗出来。
“我答应了娘亲,这辈子不会娶夕无悔,我一定做到。但……我不能不管她啊。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认定她是个疯子。但……我心里有她,死生放不下。我不救她,她要么被朝廷通缉,要么被魔道追杀,到底是个死……可我想夕无悔,好好活着,回家去。”
朝有时双手攥住一把枯草,强忍着心中巨大的悲痛,泣声道:“既然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至少为她做最后一件事,保全她……余生平安。我定要想办法帮她除了魅族……儿子不孝,但爹爹娘亲若怪,就怪我一个人,让老天惩罚我一个人吧!”
他重重磕着头,直磕得自己额头鲜血淋漓。他好看的黑眸凝滞着一股子坚韧的笃定。
良久之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寒风吹开了一角,露出绿莹莹的裴翠珠子,冷艳艳的。
“夕无悔,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的。”他低声道。
画面一转,时光荏苒。
一袭灰色僧衣的守真站在玲珑塔前,藏在袖中的手掌中,影影绰绰落下半根佛珠串,其中有三颗冷艳的碧绿,益发的晶莹剔透,想来经过掌心中日日夜夜的摩挲。
“师父,那位女施主,已经晕倒在寺门前。”小徒弟蹙着眉,无奈道。
“请送菜的孙伯,送她下山……找个医官替她看看,不许讲是我交代的。”守真淡淡道。
“师父,你手臂上的毒伤又严重了。这被魅灵所伤,本就不可根治,这几日您就好好在寺里养伤吧,夜里不要再去……降妖伏魔。这伤重了,恐会伤及心脉,就算再世华佗也救不了的。”小徒弟担忧地看着,师父顺着手指淋漓滴下的黑色毒血。
“不必多言。既然我时日无多,能救一人是一人。”守真挥挥没有受伤的手,又把流血的手指往袖子里缩了缩:“下去吧,此事不可宣扬。”
“夕无悔,你怎么还那么任性?魅灵已经追杀至此,你却不肯离去。你……究竟让我……怎么办才好?”守真见小徒弟走远,方才深深吁气。
他踉跄着,扶住一棵松树。
“果然,你是我命定的劫。我度不了你,更度不了自己。”他苦笑着,仰天唏嘘。
“师父,弟子降妖伏魔十年,却祛除不了自己的心魔。救人无数,却救不下夕无悔的执念。如何才能让她开悟,渡人渡己。我……等不到那一日了。”守真眸光凝聚,他望着翠峰恋红尘的方向,看到一抹如云朵般的合欢花树,唇角微微旋起一抹浅浅的笑。
“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长别离。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社后归。君行无定期……终归是,长相思无悔。”他喃喃自语。
“原来,原来你是……你为了救我?孤身离开长安去西域修习伏妖之法,你为了帮我躲避魅灵追杀伤重而亡。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怨你心狠……”夕无悔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来,愣愣地瘫坐在青石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一袭纯白僧衣的守真,再次由远而近,他双掌合十,手腕上垂下那条有翡翠隔珠的佛珠。
他走到她面前一步之遥,宁静地看着她:“你看到的,和你看不到的,真相与幻相都在那里,不生不灭。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则自在于心间。”
“想来,他最后来不及对你说的话,应是……好好活着。朝有时救你,皆因红尘舍不得。守真救你也救世人,因为他终得明白,普度众生,方有慈悲。”僧人双掌合十,微微躬身鞠礼。
“你是谁,是朝有时,还是守真?”夕无悔凝视着他,痴痴地问。
“我是谁,谁是我,你是谁,谁是你?夕无悔,放下时,你就会懂他的心。”僧人抬起掌心,轻轻抚摸了下少女的额发。
啪嗒一声,一串佛珠掉落在她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