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离开无锡的时候,只有四岁半。
至于我为什么记的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出事儿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那天一早,先是阿婆煮了一个白皮大鸡蛋,给我从头到脚滚了一遍。
她说,滚过鸡蛋了,这样我一年都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父亲和母亲和我说了生日快乐后就联袂去上班了。
他们答应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生日礼物和生日蛋糕。
那一整天我都是欢欢喜喜的,穿着阿婆特地给我做的新衣服在外边玩耍。
阿婆则是忙着包汤圆,做菜,就等晚上父亲母亲回来后,一起给我庆祝生日。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等到半夜也没有等来父亲母亲。
阿婆抱着我一直抖,嘴里喃喃自语,“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我们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母亲回来了。
她平时精心打理的长发没了。
整个脑袋光秃秃的,上面有参差不平的短发茬。
母亲手里还拎着一个兔子玩偶。
只是那兔子玩偶雪白的脸上有好几个黑脚印。
后来,我和父亲母亲就去了李家坡村。
我们三个人住在牛棚里,左右的邻居是大青骡子、老黄牛,还有大叫驴。
我一开始不适应,总是哭着闹回家,要找阿婆。
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抱着我流眼泪,父亲也会不停的咳嗽。
后来,我就习惯了。
李家坡村虽然和无锡南北不同,可左右那几条大河莫名的和无锡的河有点相似。
李家坡的人很好。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住了下来。
小时候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底色就是饿。
太饿了。
肚子每天都是空空的。
不是李家坡村的人排外,关键是,他们自己也很穷。
我曾经去李家坡的大队长家偷偷看过,当然,那时候的大队长就已经是向东的爹爹,我的公爹李晋啦!
他们家好多孩子,情况并不比我好一点,他们也总是饿。
后来我和村里其他的孩子混熟了,我们就一起去野外寻食。
从春天野菜一冒头,我们就像一群小鸭子一样四散到野外,双眼放光,希望找到可以吃的野菜。
这个时候能吃的野菜总是很少,不过胜在河里的冰已经化了,可以用网捞点小鱼小虾。
大队的饲养员玉良叔是个心很好的人,他从来不欺负我们。
甚至在我爹身体不好的时候,还会让我爹休息,他自己去割草、铡草、拌料、晚上喂食。
玉良叔一晚上会喂牲口好几次,他总爱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晚上的时候,我爹咳嗽的睡不着觉,就跟着玉良叔一起干活儿。
玉良叔总说我爹身体太弱了,需要补充营养。
每每说到这儿,两个人就都词穷了。
补充营养?
现在连吃的饱还很难呐!
后来,玉良叔就给父亲做了一个抄网,没事儿的时候就带着他一起去白洋河捞鱼。
那个时候是没有油炸鱼虾的,母亲就用一把粗面和成稀面糊,把小鱼小虾扔进去,再放点粗盐,在锅里摊成饼。
每当有鱼虾饼的时候,父亲就会再熬一锅玉米面粥,用刚长出来的蒲公英拌一大海碗凉菜佐粥。
等进了雨水节气,能吃的东西就慢慢多了起来。
这个时候野鸭子多了起来,不过它们都精得很,人们想抓住它们很难。
如果幸运的话,能在芦苇丛里找到一窝野鸭蛋。
野鸭蛋的外皮是青色的,比家里的鸡蛋个头还要小一些。
夏日湿热,万物疯长,食物充盈。
等到了秋天,就是丰收的季节。
一片片的良田上长满了庄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就是父亲母亲,往日总是愁苦的脸上也会露出难得的轻松神色。
收粮食的时候,大队长允许我们小孩子拿着小篮子在后边捡秋。
我们最喜欢去花生地里捡秋。
花生生在地底下,刨花生的时候总有漏下的一个半个。
我们有的时候捡到花生,就会不顾花生上面的泥土,迫不及待的捏开外壳,露出里面粉白鲜嫩的花生仁。
这个时候的花生仁吃到嘴里有一股子奶香味儿,嫩嫩的。
吃了一个就会让人还想吃。
往往大家捡一下午,篮子里就只得零星几个花生。
我能忍得住。
花生晒干了以后能榨油。
母亲胃疼的时候,要是能吃上几粒干花生,能缓解胃疼。
除了捡花生,我们还能捡山芋,捡玉米……
说起山芋,我母亲能用晒干的山芋叶子和高粱面混在一起捏窝窝头吃。
那滋味,其实也还不错。
没想到向东皱皱鼻子,反驳我说,“好吃什么啊!高粱面粗的剌嗓子,干山芋叶子咬都咬不断!”
我想了想,觉得疑惑,“是吗?”
那个时候的高粱面掺山芋叶子的窝窝就是很好吃啊!
向东满眼怜惜的望着我,“你肯定是那个时候太饿了,才觉得这个好吃。”
我想了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虽然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受到苛待,可大家都是凭力气赚工分的,赚来的工分换粮食、换钱。
我们家每年年底结算的时候都是倒欠队里的。
不仅分不到钱,就是粮食,也都是借队里的。
我记得,有一次过年,家里的粮食都见底了。
父亲母亲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把我父亲最后一件狐狸皮的大衣卖掉换粮食。
父亲开箱子拿衣服的时候,母亲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哭。
“冬天天这么冷,你肺又不好,不能挨冻,你把这件衣服卖了,你穿什么?啊!难道要冻死吗?”
父亲苦笑一声,“要是不卖这件衣服,还没等到冻死,咱们一家就先饿死了!”
父亲和母亲拉拉扯扯的,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原来是大队长李晋。
他背着一个小麻袋,打开一看,竟然是红彤彤的高粱面!
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这么多粮食,大队长,这……”
公爹拦着我父亲,不让他推辞,自己放下粮食就走了。
公爹刚走没一会儿,玉良叔又来了。
他带来了三斤地瓜干。
“去石磨上碾一碾,地瓜面也能包饺子!”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尤其是当我发现牛棚外边的大枣树顶尖的枝干上,竟然有一个风干的大红枣在寒风中摇摇晃晃,我就更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