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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殊立功, 沈府上下欢腾,连沈夫人也不例外。
当然, 沈云殊如此出风头,她心里难免是有些妒意的,可如今钦差就在杭州等着抓沈家的不是呢,沈云殊这功一立, 连沈大将军都轻松了,所以沈夫人便也赏了全府上下每人一个月的月钱。
对的, 是一个月。知晴来回话的时候脸拉得有点长:“姑娘, 夫人这是有意压您一头呢。”
听说了她们院子里赏半个月的月例,夫人就赏一个月的, 这不是明晃晃说少奶奶太小气吗?
许碧正在拉弓。她现在一天能拉五十下,而且五禽戏也打得不错。九炼反正全是好话, 夸得她好像是个武学天才似的,还说再这么下去, 等她能拉满一百次弓,就可以再换一张力量大些的了。
不过许碧估摸着, 就她现在这进度, 想换弓还得有段时间哩, 还是先学学射箭比较有趣。虽然就她现在拉的这张弓, 大概只能射个二十来步。
听知晴这么说, 她也不停下拉弓的动作,只笑道:“给钱还不好?夫人赏的你也拿了,我赏的还是照旧给, 拿两份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知晴跺脚道:“姑娘,奴婢不是为了赏钱!”这是夫人在压制少奶奶呀!
“哟,我们知晴也不把赏钱看在眼里了?真是难得。”许碧笑着放下弓,“夫人管着家,赏的比我多还不是应该的?你姑娘我穷着呢,给多少你们就拿多少吧。”
知雨端了热水和帕子走过来,闻言就道:“姑娘说的是。姐姐就别操这心了,不然难道让姑娘也把赏钱加上去吗?那不成了跟夫人打擂台?”
知晴也晓得这个道理,就是心里不痛快,嘀咕道:“瞧着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总说对姑娘怎么怎么好……”
许碧并不以为意:“好了,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这话别往外头说去。”沈夫人怎么可能真的对她好嘛。再说了,看沈云殊的意思,是并不想跟沈夫人多计较的。
许碧能猜得到,沈云殊这是看在沈大将军的份上。到底是他父亲娶的继室,若是他与沈夫人不和,丢脸的是沈大将军。而沈大将军自小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便是想将儿子与继妻分开,免得他们矛盾太深。
既然如此,沈云殊也就顺着父亲的意思退开了,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数。所以他并不叫她去奉承沈夫人,但也没打算叫她去与沈夫人争夺掌家的权利,而是把自己的产业给了她管。沈大将军希望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了。
夫唱妇随,何况就是发赏钱的小破事儿呢?沈云殊立了功,沈夫人这是捏着鼻子拿出钱来替他发赏呢,让她一头又怎么样呢?
“表姑娘那边也赏了吗?”许碧想起了连玉翘,“这几天表姑娘怎样?”
“表姑娘挺好的。”知雨回答,“听青螺说,表姑娘规规矩矩照着您写的那个什么‘计划表’做,一时一刻都不敢错。头一天踢毽子踢得腿酸,第二天也还照样起来踢。奴婢还听那院里的小丫头们说,表姑娘从前吃什么都是猫儿食,每天送的点心动都不动就给了她们,如今分下来的点心比从前少好几块呢。”
动得多,自然吃得就多了。知雨压低声音道:“青螺说表姑娘晚上沾枕头就睡了,也不像从前那几日,每夜都要翻腾到将近四更天。她说,捉着空儿要过来给您磕头呢。”
“这丫头倒是个聪明的。”已经看出来她只是变着法儿把连玉翘的心思引开罢了。
“哦,青螺还说,姨娘还是日日去看表姑娘,不过再也不提什么亲事的事儿了。就只拉着表姑娘说说绣花分线这些。还有,夫人那边也派红罗时常过去,比从前跑得勤些。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少爷立功的喜事,家里也没人再提表姑娘克——那个的话了。”
许碧叹了口气:“我早说过,克夫什么的,根本就是瞎话,不可信的。这回大少爷不但平安,还立了功,你们该信了吧?”
知雨吐了吐舌头:“是,奴婢知道了,原不该信这些的……只是,那时候实在是有些担心……”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是?
许碧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担心。不过如今大少爷立了这样的功劳,也该给表姑娘正个名儿。去跟青螺说,过几日叫表姑娘过来跟我一起学开弓。”
主仆几个正在廊下说话,就见红罗笑盈盈地走了来,行了礼先奉上一篮子新鲜葡萄,说是庄子上刚送过来的果子,然后再说几句家常,渐渐就说到正事:“听说大少爷这次是出去练兵,半路遇了海匪,不但无事还立了功,实在是菩萨保佑。夫人想着,该去寺里好生上一上香,拜谢菩萨才好。少奶奶准备准备,明日就去,晚了就不算还愿,怕菩萨也觉得不恭敬。”
替沈云殊上香是其次,主要是现在官府那边的消息都传过来了,整个杭州城都知道沈云殊立了功。前几日因为钦差来了,沈夫人出门都有些受冷遇,这会儿大张旗鼓去寺里烧个香,也是叫大家都看看,沈家倒不了的意思。
既然是要让整个杭州城都看看,沈家的女眷们这次便是合府出动,连连玉翘都带上了。
连玉翘跟许碧坐一辆马车,这几日她看着脸色就比从前鲜亮了些,至少眼睛底下不像从前那般总带着青黑之色,瞧着就是病怏怏的。
青螺扶着她上车,对许碧毕恭毕敬,似乎随时都准备趴下来给她磕几个响头。许碧笑了笑,拉了连玉翘的手道:“这些日子,表妹可觉得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连玉翘自己提出要去庙里的,怎么能说辛苦?虽然还隐隐觉得两腿有些发酸,却也一字都不敢露。
“那书抄好了么?”许碧早看出她上马车的时候有点别扭,也不点破,“书里写了什么,表妹可看完了?”
“看完了,还,还没抄完……”主要是她的字实在平平,画就更谈不上了,人家那书写得那般有趣,用她的字抄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哪有脸拿去表嫂面前呢?说起来,小时候父亲还跟她说过,女儿家也不必读太多书,可写一笔好字却是受益良多。那会儿她也认真练过字,结果现在写出来再看看,还不如那时候呢!
想想父亲当年说过的话,连玉翘一阵惭愧。再说,用这样的字去抄经书,岂不是对菩萨不恭敬?难怪表嫂说先不给她经书,怕也是看不上她的这笔字,只是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故而,连玉翘这几日练字抄书可认真了,薄薄一本游记,她已经抄了两遍。抄都抄过了,书里写的什么,自然也都读到了。
“表嫂,那游记中说,蜀中有一种竹熊,黑白两色,只食竹叶竹笋,性情温顺,憨态可掬,是真的吗?熊,不是都十分凶恶,能吃人的吗?”西北也是有熊的,虽然连玉翘没见过,却听说那熊立起来比人还高,一巴掌下来能把人的头都打掉。这竹熊既然也是熊,怎么会温顺可爱呢?
“听说是真的。”许碧心想何止是憨态可掬呢,倘若连玉翘生在她那个时候,去成都熊猫基地看一眼,恐怕就要挪不动步子了,“听说小竹熊更为可爱,且像小狗一般,十分亲人。”
“当真的?”连玉翘见过小狗,此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一只黑白花的小胖狗模样,“可惜不得见……”
许碧微微一笑:“若是表妹能去蜀中,自然就有机会见到了。”
“蜀中……”连玉翘觉得这说得就像是天边一样,“我如何能去蜀中呢……”
“这有什么不能的。”许碧轻描淡写地道,“其实表妹从西北过来,途中也能经过蜀中的。算一算,从杭州去蜀中,也就就有表妹从西北到九江的大半距离罢了。表妹从西北都能过来,怎就不能去蜀中呢?”
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蜀中有趣的何止是竹熊呢?表妹总该读过李白的《蜀道难》,那风景之壮丽奇诡,一如形容。蜀锦蜀绣表妹也听过的吧?我听说蜀中成都号称天府之国,那天府原是天上掌管人间珍宝的官职,以天府为名,可见蜀中物产如何丰富了。那竹熊自是蜀地特有之物,可我还听说,蜀地还有一种猴子,皮毛竟是金红色的,极其好看,也是别处没有的。”
四川的动物的确很多啊,单是一级国家保护动物就有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白唇鹿等等,另外还有小熊猫、雪豹、红腹角雉、绿尾虹雉,简直一时都数不过来。许碧随便捡几样说了说,就听得连玉翘心往神驰:“表嫂真是见多识广!”
许碧笑道:“我也只是在书中看过,这天下之大,新鲜有趣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多读些书便能看到,若是将来有机会能去彼处,那就更好了。”
连玉翘小声道:“这些书……表嫂家里都让读吗?”
“自然。”许碧面不改色,淡定地把许良圃给拎出来顶在枪头上了,“家父也好游历,只是自己没有许多机会,便买了不少游记回来,都是许我们读的。除了这些,还有《山海经》之类,也是极有趣的。我瞧着你表兄的书房里都有,表妹若是喜欢,等回了府我叫人给你挑几本慢慢看。抄一抄书,也正好练字。”
连玉翘这会儿早忘记了她练字的本意是要能抄出漂亮的佛经的,不知不觉就点头道:“那就多谢表嫂了。”
许碧话音一转:“说起来,我平常无事,一个人也觉得有些寂寞,表妹若有空,来陪陪我一起拉弓如何?”
连玉翘听见拉弓心里就有些畏怯。但许碧那么慷慨地拿书给她看,还给她讲了那么多有趣的事,现在说让她去陪一陪,难道能拒绝不成?于是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声道:“只要表嫂不嫌我愚笨……”
青螺刚才在旁边听许碧讲话都听住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向许碧投去了又感激又敬佩的目光。这几天饶她怎么劝,姑娘都不敢出院子,结果表少奶奶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人给弄到她院里去了,这,这实在是太厉害了。
许碧把人忽悠完,也满意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连玉翘被书里描写的东西勾起了兴趣就行,慢慢来,她总会发现生活是很有趣的。
沈夫人既是要做给整个杭州城看,自然是选了香火极旺盛的灵隐寺。
这灵隐寺在五代吴越国时曾两次扩建,虽然本朝初曾经失火一次,但重修之后仍旧是个十分气派的寺庙。
似沈家这样的人家来上香,虽说不能封闭寺庙只接待一家,但导引的僧人也会将普通香客稍稍阻挡一下,好让沈家女眷不必与旁人挤在一起上香。而那些普通百姓一般也都会避开,免得三不知地招惹了什么贵人,给自家带来麻烦。
只是这回,沈夫人刚烧香到药师殿,就听外头有动静,不由得看了知客僧人一眼。僧人连忙出去,外头的动静却并不曾消失,反而更高了些。
红罗忙跑去殿门口看了一眼,撇着嘴回来:“是有一家人要来给药师菩萨上香,僧人将他们拦在外头,他们不忿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看见僧人这般,都猜不出殿内烧香的是高官显宦吗?
沈夫人不悦地微微皱眉,但还是道:“罢了,菩萨面前众生平等,让他们进来吧。”虽然不知是哪里来的乡下人如此不识相,但倘若闹大了,传出去可对沈大将军的名声不利。
红罗点头出去了,可半晌也不见外头有人进来,反而似乎是引来了一些香客,喧哗声更大了。
正好沈夫人已然上完了香,众人往殿外走,便见台阶之下果然有不少人,方才为沈家知客的僧人双手合什站在那里,额头上似乎有些冒汗。他对面是一家三口,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儿一女,衣着都甚是普通,瞧着便像是普通小户人家。
沈夫人走出去,正好听到那少女朗声道:“菩萨面前众生平等,你等僧人却要将香客也分成三六九等,竟是不许我们进去上香,是何道理?”
红罗在一旁,便驳道:“这位姑娘,方才我家夫人叫我出来,就是请三位进去上香的。你不肯进去,却在这里喧哗闹事,又是什么道理?”
那少女却冷笑道:“你出来先问我是哪家的。我倒想问问,若我家是个一贫如洗的乡下人家,难道你就不许我进殿不成?这里这许多香客,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难道就不能进殿烧香了?我倒要问问,令主人是哪一家,竟这般跋扈嚣张,莫非这灵隐寺是你家开的,还是将菩萨也算做了你家的?”
许碧站在台阶上,循声往下一看,顿时就叹了口气。好嘛,她就说谁会这么较真,原来是熟人呐——这不就是司秀文吗?她身边那男子就是司敬文,那中年妇人,估计就是司夫人了。
她低声跟沈夫人一说,沈夫人面色就微变了:“是钦差夫人?”没听说司俨带着家眷来的啊?再说这三个的衣着,哪能叫寺里和尚看出是钦差家的女眷呢?
许碧走下台阶,柔声细气地凑过去:“原来是司姑娘。不知道司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杭州?这位——是司御史夫人吧?真是对不住,家里下人不认得几位,失礼了。”
司秀文轻笑一声:“我道是谁这么大手笔,占了药师殿不许别人进去上香,原来是沈大将军的家眷哪。真是得罪了,我们这就退出去,可不敢跟沈大将军家的人相争。”
她说着反话,却是下巴抬起,目光锋利,一副满身风骨不畏强权的模样,引得旁边有些香客就悄悄点起头来。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听说了新来的钦差身份,加上司俨的名气实在大,他们一听说司御史夫人,就猜出了这一家三口的身份,有人甚至还在小声说:“真不愧是御史大人的女儿……”
许碧很明白仇富心理这种东西。司秀文虽然也是官家女,可她穿得这么朴素,这些平常百姓自然会把她划做“自己人”,从而对沈家同仇敌忾起来。哪怕沈家并不像有些勋贵人家一般,出行就会封了整个寺庙,带来更多的不便。但沈家既然是“富贵人家”,那就是天然会引起他们反感了。
“司姑娘怎么这么说……”许碧拿手帕往眼睛上一抹,眼圈就红了,“我夫君刚刚与海匪激战受伤,一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才来寺里上香求菩萨保佑。寺里的师傅们也是体谅我,行个方便让我在菩萨面前多磕几个头,才拦了一拦姑娘。后头我家夫人听了外头的声音,就觉得这样不好,立时叫人出来请姑娘一家进去。若是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在这里给姑娘一家赔罪了,还请司姑娘嘴下超生。我们武人家里头,只知道拿着刀枪上阵杀敌,忠君报国,守护百姓,实在是不会说话。司姑娘家里与袁大将军府上交好,想必也是知道武人不擅言辞,我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姑娘别跟我计较,容我今日把香好好上完,替我夫君求了平安,回头我亲自去给姑娘赔礼可好?”
司秀文眼睛都瞪圆了:“你——”这许氏在京城那回是如何咄咄逼人的?怎么今儿又装出这么一副柔弱模样了!
司敬文脸色有些阴沉:“妹妹,不要说了。”这位沈少奶奶话说得刁钻,人却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跟自己那抬着下巴的妹妹站在一起,看起来仗势欺人的倒好像是司秀文了。
而且听她说了些什么?先挑明沈云殊剿灭海匪还受了伤,这事儿已经传遍杭州城了,单凭他挑了盘踞海上的匪帮,灵隐寺里的和尚给她特殊待遇也就算不上趋炎附势,反倒成了慈悲为怀了。
这寺里的和尚真的都能将众生一视同仁吗?不可能的!不要说和尚们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仍旧要对权势富贵有所妥协,单说经文里头,那布施了的跟没布施的,在佛陀那里的待遇还不同呢。如果真是众生一视同仁,又何必有极乐世界呢?
这道理其实大家都知道,且多年来也都接受了,若不是司秀文方才质疑,一般人也就在心里略有几分不平罢了。
司秀文以此事质疑沈家,做得是很漂亮的,不管沈家如何辩解,都抹不掉他们将其余香客拦在殿外的事实。然而许碧这么一解释,只要是受过海匪荼毒的百姓,或者家中有人受伤,也曾经这般提心吊胆的人,就会觉得这也有情可原。说到底,这药师殿也并没有封起来,只是要他们在外头多等一会儿罢了。
且这沈少奶奶到了最后,还要把他们司家与袁家交好的事儿揪出来说。里头更还有一层意思——袁沈两家同是武将,自然都该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人,若是两家都不会说话,那司家就是有所偏向;可若说袁家会说话——一个武将能言善辩,怎么听,都不免让人觉得是靠嘴皮子出头的……
司敬文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许碧。在京城茶楼里那一次,他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沈云殊身上,对许碧只觉得是个普通妇人,哪怕很会顺着夫君的意思说话,也不过就是那般罢了。
但这次,他忽然觉得,妹妹在园子里被这个许氏驳得话都说不出来,恐怕不是偶然。
不过他拦得已经有点晚了,司秀文狠狠瞪着许碧,脱口而出:“杀良冒功,还装什么守护百姓!”
“秀文!”司敬文脸色大变。秀文这个毛病还是没改,此事父亲也只是刚刚得了点消息,正在暗中调查,为了避嫌连袁家都不曾告诉,秀文怎么就说出来了!
许碧本来已经打算见好就收,柔柔弱再谢一谢司敬文的体谅,就可以跟着沈夫人往下一处殿里去了。碰到司秀文虽然惹了点麻烦,可也算借机把沈云殊剿匪受伤的事宣扬出去,结果并不算坏。
谁知她还没说话呢,司秀文就蹦出这么一句来,让她猛地站定,紧紧盯着司秀文:“司姑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