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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运筹帷幄的陈家四爷,更善于在江湖上决胜千里的陈无双并不了解臧成德的近况,可也知道他出身北境边军,当年曾以骁勇着称于雍州,因此在郭奉平卸任雍州都督回京另有任用时,臧成德就成了二十位兵部衙门登记在册的正五品营官之中,唯一一个虽为朝堂忌惮却仍然跃级升迁的人物。

粗略一算,臧成德少说已经在青槐关扎根二十年之久,按大周律例,像他这种统兵在外镇守一方的武将只需每年正月进京述职一次,可臧成德很清楚人情这东西向来都是越走越厚,又仗着青槐关离京不远的理由,逢端午、中秋、重阳等文武百官休沐的节庆,都会备上满满几马车厚礼进京打点,不过每次往枢密副使郭奉平府上送的东西都最少,颇有先贤礼轻情意重的遗风。

臧成德倒不是不愿意往镇国公府上走动,实在是司天监的门槛太高,这位在青槐关说一不二的正四品武将不够资格给世袭罔替一等公爵的陈家献殷勤,反而往能给景祯皇帝吹耳边风的御史台礼敬最多,多年来的有意奉承当然有所回报,至少风评口碑素来不错。

生在青槐关的少将军最佩服自己父亲,武能上马取军功,文能进京谋富贵,久在这种家风里成长起来的臧平攸近朱者赤,其实与京都那些百无一用的纨绔区别不小,随着年岁增长,膝下还有两个待字闺中女儿的臧成德也开始逐渐教他一些官场上趋吉避凶的道理,尽管偶尔也有放浪形骸寻欢作乐的时候,好在没太过伤天害理。

戴着面具的高人修士说要问他几件事情,没了生死之忧的臧平攸很快就咂摸出味道来,甚至有些期待,或许能从对方所问的问题中,猜测出他所属的势力或者所站的立场,尤其是似乎要给田思贤留出时间慢慢数清楚毛驴身上白毛的陈无双迟迟没有开口,心思还算敏捷的少将军更加笃定,这境界高深难测的刀修不是视人命为草芥的邪修。

陈无双确实不想杀人,他想要在号称大周十一关中名列第二的青槐关,试着落下一枚闲子。

这几天骑着毛驴翻山越岭,百无聊赖的少年细细想过,如今既然已经接任了观星楼主,以后所走的每一步都得同时着眼于朝堂和江湖,迄今为止,他手里可用的棋子极少,第一次出京时借用陈仲平那道青冥剑气所收服的阴风谷邪修冯秉忠算一个,一颗棋子落点再好,也成不了屠龙的大气候。

沉吟半晌,陈无双才问出第一个问题,“少将军,令尊麾下的青槐关守军,应该不止兵部花名册上的五千兵力才对,是也不是?”

臧平攸的呼吸登时为之一窒,眼神瞬息之间接连数变,恍惚中想起来有次酒后吐真言,父亲曾语重心长提过几句,说臧家今时今日的富贵,仅有三成跟他当年在北境的累累战功有关,二十余年来朝堂上不是没想过让他姓臧的挪一挪位置,之所以被身后的靠山一次一次化解,就是因为有贵人看中了臧家手里牢牢控制住的兵力,和根深蒂固的青槐关。

臧成德能想到这一步,自然想要把自己手里的筹码加重一些,可惜青槐关离京都不远既有利也有弊,很多事情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这么些年谨慎小心,也不过在暗中遮下一部分心腹老卒,这些人在花名册上的名字早就被兵部一笔勾去,理由很正当,年迈体衰、顽疾缠身等等,其实都还领着臧家换了个名义发放的饷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贪财的臧成德才想尽办法敛财。

满打满算,青槐关能听臧家号令的,也不过万人,不像谢逸尘一样,竟然能在二十万边军的编制之外,神不知鬼不觉养着另外近三十万精锐,人跟人毕竟比不起。

臧平攸下意识想去看那刀修脸上神色,好以此来判断他是使诈套话还是真知道了什么,可惜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陈无双脸上青额红腮獠牙外翻的面具,只好深吸了一口气,避重就轻道:“那五千兵力是青槐关驻军,除此之外,还养着些看家护院的家将,这是大周律法所允许的。”

陈无双拖长语调嗯了一声,没有点破这位少将军的心思,饶有深意道:“少将军是个聪明人。”

臧平攸登时觉得有些嘴里发涩,干笑两声不敢多做解释,以免言多必失,眼前这个来历不明身份不详的高人,所带给他的压力生平仅见,不由自主挪动脚步侧了侧身,好像这样就能松缓少许,正巧看见凉亭里两个女子,都忧心忡忡往这边张望。

在陈无双看来,他刚才那句话大抵就是默认了,青槐关明面上就是那五千人马,臧成德再有手段也不可能隐匿下太多兵力。

可是,这就称得上了不起了。

少年曾听游戏人间的不靠谱老头说起过,青槐关内外的地形地势与雍州那道城墙有七八分相似之处,外面都是两侧山岭夹着一马平川,只不过漠北空旷,不得已才耗费人力物力将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修成六丈余高,而青槐关外仅有一里余宽,两侧山岭拦不住高来高去的修士,却能拦住来往商号的马车,真到了战时,也能拦住从凉州突袭京都的兵马,因此不大的地方,才被称为大周第二关。

青槐关或许对目前的大周还不算太过重要,如果谢逸尘胜了打着平叛旗号进驻凉州的郭奉平,那臧成德所镇守的这道关卡,才会真正称为咽喉要地。

陈无双的第二个问题总算让臧平攸不再那么紧张,“少将军一定知道,现在的凉州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臧平攸松了一口气,凉州局面虽不能说跟臧家无关,也绝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点点头坦诚道:“朋友是想去凉州?我是从家父嘴里知道些那边的情况,青槐关不得京中许可,不敢私自派遣斥候出去打探,得来的消息多半都是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可不好分辨。”

陈无双轻声一笑,从古至今天底下最大的说法就是圣旨上的奉天承运,臧平攸所说不假,在没有得到景祯皇帝圣旨或是兵部调兵的明令之前,即便谢逸尘跟郭奉平在关外打得你死我活,臧成德也有按兵不动的理由,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谁想进去摸鱼恐怕都会得不偿失。

见这位负手而站的刀修没有多说,臧平攸皱眉捋了捋言辞顺序,低声道:“谢逸尘以迅雷之势扫平整个雍州之后,将那近五十万边军都压在凉州以北清凉山外,据说帅帐就设在山上法华寺,天策大将军郭奉平从青州、燕州等地调来的兵力也没有动静,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动手。前不久,有消息说谢逸尘带拨云营去过一次大漠边缘,至于是去干什么就不为人知了,近些日子,想来是他也沉不住气了,有四五万人马越过清凉山往南推进一百里,为防不测,郭大将军的兵力正在迎面朝北大规模集结,双方一触即发,凉州地面上的江湖修士也越来越多···”

陈无双讶然一愣,在他的推测里,谢逸尘陈兵不动的原因,应该是跟被司天监死命拦在城墙之外的黑铁山崖失去联系,才造成阎罗君想等着谢逸尘动兵再号令漠北妖族攻雍州、谢逸尘则想等着漠北妖族攻破城墙再动兵的尴尬情势,按理说有整个雍州作为支撑,谢逸尘那五十万精兵再拖延三五个月也等得起,怎么会突然有了动作?

臧平攸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倘若他得来的消息是真,那么就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谢逸尘迟迟等不来北境城墙被攻破的消息,权衡之下决定以麾下边军强行攻占凉州,另一个则是黑铁山崖的人又跟他取得了联系。

摆摆手示意那位少将军住嘴,陈无双皱着眉头思索,洞庭湖一战,黑铁山崖多年前渗入大周境内的那些以独臂修士顾知恒为首的人手全军覆没,据他所知,凉州如果还有黑铁山崖的人,应该是彩衣和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修士,凭她们能指使动谢逸尘?

其中的原因,只要在凉州找到沈辞云,就会水落石出。

谢逸尘动兵的消息传到漠北,阎罗君牵扯住苏慕仙,那位阎罗殿大学士和洪破岳就会毫不犹豫率领妖族杂碎攻城,若是其数量达到五万以上,分兵多处同时发起攻势,即便有数千胸怀大义的江湖修士鼎力相助,陈伯庸也绝对不可能守得住,到时候,失去了城墙守护的雍州甚至中州,就会是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了。

陈无双很快就问出第三个问题,懒得跟臧平攸再绕圈子,一针见血道:“我知道臧家在朝堂上的靠山是郭奉平,最后一个问题,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且不管令尊怎么想,少将军愿不愿意安稳乘凉?”

臧平攸登时变了脸色,右手想要去触碰存放着兵刃的储物玉佩,刚伸到一半却突兀停住,他从话里听出来这位刀修好像有要对他父亲不利的意思,可这时候亮出长剑一点用都没有,他不愿意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深吸一口气道:“朋友的话,我有些听不太懂。”

陈无双微微皱眉,说实话,他对眼前这个总想着试探他身份的少将军谈不上反感,从青槐关守将敢私藏兵力就不难看出来,臧家所求的绝不是一代人荣华富贵,既有野心又有胆量,还有成事能力的人不可能甘心窝在区区一座青槐关,臧成德兴许是在等一个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机。

这个时机,就系在将在外君命可以有所不受的郭奉平身上。

陈无双抬起手放在面具上,这个举动让臧平攸心下一凛,急中生智死死闭上双眼,颤声道:“朋友,你我之前本不相识,今后也还是不相识吧。”

少将军回答陈无双前两个问题的时候一直就没闲着,心里走马灯一样把他知道名号的五境高人都想了一遍,没有一人能跟这位戴着恶鬼面具的刀修相契合,天底下本来就没几个能修成五境修为的刀修,他只在父亲嘴里听说过一位,且不提那位高人的年纪垂垂老矣,现在就算不在杨柳城也该在郭大将军身边效力,绝无可能出现在青槐关以内。

臧平攸算是想明白了,不管这位刀修究竟有什么目的,只要不知道他的身份就能保住性命,若是见过了他的相貌,不出所料的话,他和一直在数驴毛的田思贤以及其他所有人,只怕就都活不成了。

陈无双的手尴尬停住,他知道口说无凭,要给臧平攸寻个靠山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本想着不介意先给他一个定心丸,没想到少将军几乎要被吓破了胆,只好放下手,琢磨着说几句暗藏玄机的肺腑之言,“我不为难你。”

少将军一脸苦相道:“那就谢过朋友高抬贵手。你放心,我们今日别过之后,没有人敢提及见过你的事情,就当是喝醉了做过一场梦,我这人酒品极好,醒了就什么都记不住。”

陈无双哈哈大笑,“怕什么?”

臧平攸仍然紧闭着双眼,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到悄无声息的程度。

陈无双笑罢,换了个说法道:“这样好了,我这人从来喜欢跟人谈生意,不能让少将军白称呼我一声朋友,山清水秀咱们相逢一场,我就吃点亏,给你指一条稳赚不赔的路子,如何?”

噤若寒蝉的臧平攸恨不得能把耳朵也闭上,死都不肯搭腔。

陈无双顿了一顿,索性直言道:“我是去凉州找谢逸尘的晦气,少将军信不过我也无妨,就在青槐关等着听消息就是。要是没等到谢逸尘身死,就当你我今日没见过;要是过阵子听说谢逸尘死于非命,我会让人拿着这副面具来找你。到时候少将军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令尊把臧家的前程安危都押在郭奉平身上,第二个选择就有趣多了,你帮我做几件事,换臧家自你之后世代簪缨。”

说完这些,陈无双朝溪流岸边走了几步,纵身一跃落到毛驴背上,伸手随意一招,那柄大刀骤然倒飞回他手中,笑吟吟俯下身,问道:“数清楚没有?”

满头大汗蹲在地上的田思贤见刀锋就在眼前,吓得后仰跌坐,绝望道:“我···我数了四千八百三十四根···再给我半个时辰,我一定能数清楚···”

陈无双畅快大笑,拿冰凉刀身拍了拍他脸颊,双腿一夹驴腹,毛驴打了个响鼻,慢悠悠迈步朝西而去,“难为你了,数出来四千八百三十四跟,到底是个生意人呐,有空多教教少将军如何算账,朋友嘛,不就得互相帮衬着?”

一人一驴很快就在山间茂盛树木中消失不见。

臧平攸浑身松垮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敢围上来的家将们扶着他跃过溪流,回到凉亭里,不等任何人开口说话,少将军的目光就挨着扫过他们,最后在那两名心有余悸的女子脸上稍作停顿,肃然沉声道:“记清楚了,咱们今日是来山里避暑钓鱼,谁也没见过刚才那人,勿谓言之不预,谁要是把那人的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惹来杀身之祸可不要怨恨旁人!”

臧家的家将齐声答应,少将军平安无事就是大幸,谁敢多说。

田思贤被刀身拍脸吓得面色惨白如纸,脑袋一直在不停晃动,不知是点头还是哆嗦。

至于那两个女子,臧平攸突然转头盯着眉毛极为好看的姑娘,看了片刻,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臧家没有贴身丫鬟的说法,我至今连个妾室都没纳,实话实话,见姑娘第一眼就甚是钟情,有心托人做媒娶你为正妻,就这个月吧,让人挑个黄道吉日就去提亲。”

那女子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似乎是知道自家长辈绝没有忤逆青槐关的守将的担子和气魄,反而会为能攀上臧家的高枝而无比惊喜,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田思贤看清楚这一幕,脸色更白。

君子有成人之美,混账才夺人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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