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出手中的鱼叉,让那鱼叉穿过游动的鱼。
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对于拉瓦来说,这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只要看见游动的鱼儿,只要手中握着鱼叉,他就能够将那一把鱼叉朝着那一条鱼儿瞄准,扔出,准确无误,即便是光线折射出来的景色,对于拉瓦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事情。
这很简单。
鱼叉手这个身份就是拉瓦的牢笼,将他牢牢束缚在渔船上,他无法踏足自己未知的领域,他不敢踏足自己未知的领域。
他还是踩在摇晃的船上。
当他遇到某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接触的事物的时候,他的理智就会如同一根紧绷的弦断裂,正如现在。
他知道卡蒙救了他,卡蒙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了那些‘东西’,因此,他才能够逃出去,如果不是卡蒙,他绝对会被那些枯萎的根茎抓住,而正因为卡蒙帮他拦在了后方,他才能够被那一匹粗糙的马救下来。
可现在他找不到拯救卡蒙的方法。
“有的……有的,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他看得见,他当然看得见,看得见卡蒙身上的那些破口,那是被某一种几位尖锐但是不平整的物体穿过之后的破口,这就是那些枯萎的枝叶穿过之后的模样。
……就像是鱼叉一样。
他知道这都是毫无意义的工作。
在海上的时候也会出现的情况,因为自然灾害亦或者是某些大型鱼类的攻击,在漫长的时间之中,总会有一些状况导致人的伤势,而此时,卡蒙身上的伤便是如此,那些伤口已经让卡蒙流出了足以致命的血液,即便他用各种方法试着堵住那些破口,也无济于事。
他只是想要把某一件即将到来的事推慢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卡蒙从那一匹粗糙的马上带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将卡蒙带回到所谓的‘家’的,他找不到任何医疗器械,乌伦比尔也没有一个能够处理这种伤势的医生,即便有,此时也绝对无法找到。
因为警报还没解除。
如果有什么方法,如果还能够有什么方法将此时的卡蒙拉回到‘活着’的这个边界,如果能够让……不,这种奢求是无法做到的,拉瓦感受到额角的汗水,感受得到自己那已经沙哑的声音,该怎么办?
船长……不,现在并不是在船上,他不应该将一切可能性寄托于他人,他也没有办法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没有人能够帮助他,此时,现在,在这里,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哪怕是天使……
天使。
对,如果是天使的话。
拉瓦抬起手,在自己的嘴边画了一个三角形,然后从嘴部向下,勾勒出一个符号,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身体在颤抖,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在他的大脑之中膨胀,充斥,那些声音就像是在嘲笑他,按住他的手,强迫他回忆起过往。
回忆起他得到最初的‘恩泽’是有多么肮脏。
“……我的信仰从未改变,我所信奉的涤罪与本心告诫我,人必遵守其言语,必确定自己所说的一切皆为真实。”
这是祈祷,这是一个祈祷的开始,拉瓦闭上眼,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这是仅有的可能性,如果说,如果有一个办法让这个伤势的人仍然能够保全性命,那么……只有那些恩泽的展现,只有天使那一份温和的降临。
可能吗?
“真实不可被任何言语亵渎,凡遵从一切不予虚假,必将得到祂的庇佑。”
那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出现了,从胸口出现,从那鱼叉的伤疤之中出现,压迫着他喘不过气,他的手指死死按在胸口,他的脚下又开始晃动,他无法站稳身体,完全站不稳,他的本能、他的一切都在制止着他继续祈祷。
“诚实不可被任何外力扭曲,凡掩盖真相给予谎言,必将受到祂的惩处。”
但是这一次,他成功念出了最后的文字。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仰这位‘天使’,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仰祂……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信仰,这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这并不是你自己得到的恩泽。
他看见,从卡蒙身上渗透出来的血液,那一滴滴的血液,在地面上流动,那些血液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些符号。
“……口谕。”
拉瓦呢喃这个词汇,这是天使的口谕,但是……这是‘哪一个’天使的口谕?他不知道,他扶着承载着卡蒙的那一张床,他试着站稳,然而,他的脚下依旧在剧烈晃动,如船只一般晃动,他想要看清楚那些文字……看得清楚吗?
他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如果您能够听见我的祷告,请您救他。”拉瓦咬紧牙关,他维持着自己的平衡,然后继续自己的祷告,口谕已经在书写了,不论是哪一个天使,至少,此时已经有恩泽正在注视他的位置,不论是谁都好,不论是谁都好,“不论是谁都好……请救救他。”
血液依旧在地面上勾勒,就像是一个想要捉弄人存在,在这种时候玩弄着拉瓦的恳求,死亡也好,存活也好,那勾勒着口谕的目光只是在慢慢拖动着地面上的血液。
——好久不见。
这是那些血液勾勒出来的文字,而就是这几个字,让拉瓦的身体瞬间冰冷,这不是他祷告的那位天使,但也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存在,即便这几个字是如此工整,如此带着善意,但对于拉瓦而言,这几个字或许要比那血肉构筑出来的花朵更加可怕。
这并不是拉瓦所祷告的天使,并不是涤罪与本心,并不是那告诫他要‘诚实’的天使。
拉瓦张开嘴,他想要说什么,却又把这些话语压回到了自己的喉咙之中,他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摔倒在了那红色的口谕旁边,他胸口那伤痕正在散发出一种灼热的温度,恍惚之间,拉瓦看见了那一条船。
——那是一条在风雨之中飘荡的船。
雾气,乌云,降下的暴雨和雷电,在惊涛骇浪之中摇晃的船只,似乎下一秒就会翻倒,那海浪是如此凶猛,凶猛到整一条船都已经无法维持最简单的平衡。
控制好摇摆周期!有人这么喊道,把摇摆周期控制好!每个人都给我守在岗位上!我相信我们终将度过这一场风浪!
这是什么?
拉瓦抓着船只的边缘,在这漆黑一片的海面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夜晚的海实在是太黑了,那是一种纯粹的黑,能够将一切色彩全部抹去的黑色,就连光亮也不曾存在,在这里,唯一能够给他们带来所谓光明的,只有那些蜡烛燃烧时候的斑驳色彩……
看不见。
拉瓦的脚下依旧在晃动,但这一次,他能够站稳了,因为此时他在船上,在这一条熟悉而陌生的船上,那熟悉的声音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过了,黑色,黑色,还是黑色,一切都是黑色,他无法看见别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抓紧手,握住了能够让自己保持平衡的东西。
而也是在同一时间,一道海浪拍打在了船只身上,那猛烈的颤抖让拉瓦几乎要把胃部里面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他垂下头,想要以此遏制住自己呕吐的冲动。
——你愿意付出什么呢?
他看见了甲板上那红色的血迹,那一份口谕,那是卡蒙的血液勾勒出来的口谕,在看见这些文字的时候,拉瓦的大脑又开始疼痛,他知道,他的祈祷并没有呼唤来所谓的涤罪与本心,而是和很多年前一样,和当初在船上那时候一样。
在黑色的夜幕之下,在那风浪之中,他的祈祷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最初的一次恩泽也好,最初的一次口谕也好,他联系到的,是在那黑色之后的什么东西……天使?异端?还是别的什么?
“我可以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拉瓦的声音很快就被埋没在了这暴风雨之中,那海浪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就连船长的声音也被盖了过去,“我请求您的目光,拯救我唯一的友人,他遵从着他的信仰……他从未做过亵渎之事,他理应继续生活下去。”
那些海浪依旧在拍打着。
那些雾气,那些朦胧的白色雾气,在此时开始变得淡薄,在那些雾气之后应该说,在那些深邃的黑色之后,有一种目光落在了拉瓦的身上,那目光是如此崇高,如此令人难以理解,拉瓦想要闭上眼,但那一种力量拉扯着他的身体,强迫他抬起头,强迫他看向天空。
他看见了在黑色之中的另一抹色彩。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一天’的光,在那一条船上,只有烛火的光亮,还有煤油灯的光亮,但是,在某一个地方,一个本应该存在着的东西却失去了光泽,那是靠近船头的位置,那本应该出现在船头的东西却无影无踪。
那个肉烛,属于那一条船的肉烛。
那一天,那一个肉烛并没有被点亮。
——交易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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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