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圆月,云稀。
寒风飞卷,石灯里烛火轻轻摇曳,熠熠闪烁的火苗在灯孔里透出一簇簇光点,犹如金色的花蕾吸引着一群萤火虫在翩翩起舞。
龙逸尘低头凝视自己的影子,黯淡的倒影中有两个半月形的亮点。
那是刀柄。
他后背十字斜背的蝴蝶双刀,护手露出双肩,月光则从握把里穿过照在地面上。
这对蝴蝶双刀是他二十五岁时,父亲龙放啸请“黑面蔡家”铸刀技艺最好的蔡千秋打造,赠予他的礼物。
无论作为龙放啸的次子,还是“风云镖局”的“梦蝶公子”,龙逸尘在武林中都算的上出类拔萃,声名藉甚。
虽然家世显赫,可他依然努力,勤勉,竭尽全力,做事和习武亦是如此。
作为龙放啸的儿子他十分骄傲,可并没有因此自满。而是愈发的奋进向上,厚积薄发,想成就一番宏图大志。
接手总局事务的两年来,与兄长龙逸凡遥相呼应,同心协力。几次挫败“无头军”,“五泽盟”,“南天门”染指“风云镖局”地盘的行动。
在两个月前,六分半堂趁龙放啸闭关之际,派出了十一堂主“南拳北腿”覃长风,十二堂主“火烧雷”雷群到河东路,打算在北方开辟新的势力范围。
此二人都是雷纯为六分半堂新近招揽的高手,狄飞惊特意部署在两河一带的人手。
覃长风曾经打擂拿过八个州的擂主,他的“七星螳螂拳”,“连环穿心腿”杀伤力惊人,折人四肢,伤人心脉。让攻擂的人均是完整上台,残废下台,无一例外。
雷群是雷门“辟”字辈的好手,还是“放火王”雷逾的子侄,由他引荐加入六分半堂。雷群擅长雷功,也精于火术,以“天雷地火”功法把慕容家的“以牙还牙”慕容小齿活活焚化。
就是这样两个狠角色来找“风云镖局”的麻烦,也欲在雷纯,狄飞惊那边表现一下,才能把堂主的位子坐稳。
当时总镖头杨魄与几名镖头都出去办事不在总局。只剩龙逸尘主持大局,他果断采取行动,以强硬的手段回击对方。
覃长风中了龙逸尘两刀,断去一手一脚,完整的来,残缺的回去。这辈子是再也打不了拳,使不出腿。
雷群运气更差,他的“天雷地火”才发动一半,就让龙逸尘当场格杀。结果雷劲震碎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火药烧焦了他的躯体。
经此一役,六分半堂北扩计划遭受不小的打击。京城内要与金风细雨楼,有桥集团两大势力周旋,无法调动更多实力去两河一带。
再加上蔡般若,钟诗牛盘踞北方多年,岂容别人来分一杯羹。他们也主动出手,又使六分半堂损失许多人马,彻底将其赶出河东路。
可在今夜,龙逸尘清楚敌人绝不是几个堂主那么容易打发,对方是来毁灭“风云镖局”的。
不久前,他就看到山下远处“风桥”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移动,涌入总局。
——“龙门”失守了!
这多少让他有点惊讶,至少龙逸尘认为“龙门”可以坚持的久一点,多撑一会。
他有点沮丧,心情失落。然后就开始低头,对着倒影静静沉思。
就这么站了许久,良久,很久。直到有一个人说了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二公子,夜寒风大,多披件衣服吧!”
讲话的是一名仆人,“风云镖局”有六十三名杂役,伙夫,侍从,马夫。
但“双凤阁”只有一个仆人,也只服侍一个人。
极为核心的人。
——“九大关刀”龙放啸。
镖局上上下下都管这个仆人叫“冬叔”,即使龙逸凡,龙逸尘,杨魄都这样称呼他。
冬叔约有五十左右,长得其貌不扬,不会武功,性格孤僻,寡言少语。没有什么家世,没有什么背景,平日里就负责打扫院子,端茶送饭,干点杂活。
活不算太累,冬叔却干得尽心尽力,一丝不苟。
龙逸尘回过神来说:冬叔,我不冷。
冬叔没有答话,继续拿干布用心抹拭手中的刀鞘。
他不会武功,刀自然不是他的。
刀长六尺九寸,宽六寸三分,刀鞘上绕刻着九道蛇首纹,刀柄环首内雕饰龙雀。
这就是“九大关刀”,名曰:大夏龙雀。
此刀乃为夏朝帝挚所造之青铜巨刃,刀身上纹有古蛇。传说中伏羲是人首蛇身,后衍生为龙,位居三皇之首。
“雀”在古文中有眼睛的寓意,能窥探世间百态,千机,万物。
大夏龙雀是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名冠神州,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四海,响震九州。
这把刀承载了龙放啸一生的风云起伏,功名遐迩,仗义事迹,卓越战绩。
刀不仅只是刀,也是故事,更是一段辉煌传奇。
谁会想到一把带有神奇色彩的名刀,如今却静静的躺在在一位默默无闻的佣人掌中。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龙逸尘仰起首注视着夜空,惨白的月光洒在他蜡黄的脸上,略显一丝悲凉。
“冬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冬叔抬眼望了望石灯里的油烛,回答:已过丑时三刻。
说完,他转身将刀搁在武器架上,接着左手拿了一个油壶,缓步走到牛首石灯前,往灯孔里添加灯油,然后又来到虎首石灯前察看了一下灯油,但并没有点燃。
“双凤阁”这座两层楼阁,原本叫“天龙阁”,龙放啸为了纪念袁澄澄,富白美两位夫人改的名。
龙放啸纵横天下大半辈子,年轻时就是一代才俊,出落凡尘,侠名远播。那时多少女子为之动容,为其倾心。他唯独钟爱这二位夫人,可惜二人均是早早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双凤阁”外矗立着十二座石灯,分别以十二生肖为模型打凿,每一时辰都对应一个生肖兽首石灯。
灯亮,灯灭,代表了时间的运转,当然这也由冬叔负责,且不会有所误差。
冬叔添完油,回身走向武器架,轻轻取下大夏龙雀,右手捧刀,左手又接着擦拭刀鞘,刀柄环首。
仿佛他眼里只有这两件事:擦刀,点灯灭灯。
龙逸尘目光落在刀上,兀然间问了一句:冬叔,是我父亲嘱咐你每天要擦刀的吗?
冬叔愣了愣,手里擦刀的动作也停止了,可眼睛还是端详着手里的刀。
“不是,老主人没有嘱咐过,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龙逸尘沉吟了一会,又问:为什么?
冬叔反问:我不明白二公子的话。
龙逸凡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父亲没有特别关照过,你不必无时无刻的去擦刀。
冬叔顿了一顿,又擦起刀鞘回答:我反正也闲着没事,何况我喜欢这样做。
龙逸凡好奇的问:喜欢?你是说你喜欢擦刀!
冬叔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是的!二公子,我是个下人不会用刀,会做的只有擦刀。算是为老局主做点事,也让自己变的不那么闲。
龙逸尘微微一笑,踱步走到牛首石灯前,凝眸瞅了一眼灯孔里的火苗。
“我父亲有多久没碰过刀了?”
冬叔听了龙逸尘的话,又停止擦刀,沉默了一会回答:五个月左右。
龙逸尘“哦”了一下,又踱步到虎首石灯前,仍是往黑洞洞的灯孔内看去。
“原来父亲在闭关前,就已经不用刀了。”
冬叔没有回答,又开始擦刀,且动作明显比之前要用力些。
龙逸尘见冬叔不搭腔,就再次回到他最初所站的位置,只是他没有低头,也没抬头,而是闭上眼睛。
“冬叔,你怕死吗?”
院子里,静的出奇,只能听见风声,布擦抹刀鞘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虫鸣。
片刻,冬叔开口道:我虽没死过,但应该是会怕的。毕竟活着还有许多事可做,比如擦刀。
龙逸尘叹气道:今夜,我们可能都会死!
冬叔淡然道:其实我有预感。
龙逸尘问:你听说无头军攻打总局的事了?
冬叔道:不是。
龙逸尘疑惑的问:那你是如何预感到的?
冬叔答:因为二公子你?
龙逸尘反问:我?
冬叔答:老局主闭关后,二公子从没来过这里。但今天你已经在此守了两个多时辰,我想情况应该很危急。
龙逸尘脸色变得更黄,语气有点无奈的说:我估计没多久,敌人就会打到这里,而且对方很棘手,我可能挡不住他们。
冬叔瞳孔收缩,问道:那么就是说我死定了。
龙逸尘没有回答,仍是闭目养神,一动不动的站在夜色里,藏在月光中。
让人分不清,龙逸尘到底是不是还站在那里。
冬叔忽然道:那我要赶紧把刀再好好的擦一遍,否则就没机会再擦了。
说完,冬叔聚精会神的从刀鞘的头部重新擦拭起来。非常耐心且专注,还十分用力,以至于粗糙的手背上青筋都暴起。
过了半晌,龙逸尘突然道:来了。
倏忽,一阵急促,密集的脚步响起,隐约看到五六个火把,有二十多人在靠近“双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