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京城,忆苏堂。
香案前的戚少商执壶倒酒,依次斟满三杯。
他眉梢忧郁的微沉,似一片飘向远山的落叶。眼眸里有种悲欢自渡的悒色,像下起一场布满愁丝的细雨。
戚少商每次来这多少怀着点哀,带着点愁。因为眼前的牌位总会有所增添,那意味着楼里又损失了几位好兄弟。
他一向关心部属,善待子弟,视大伙如己出,亲如手足同胞。不论在小雷门,连云寨,或是如今的金风细雨楼,他都处处为弟兄们考虑,事事对朋友们尽心。
这一点,戚少商从未改变,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
戚少商天性如此,所以他天生是当老大的料。
无论跌倒多少次,失败多少回。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能站起来,依然是领袖,是龙头。
此刻,戚少商在忆苏堂内,心情有些沉重,尤其是面对那么多已故的好兄弟。
他肃然间举起酒杯,朝着一排排齐整的灵位道:今夜是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戚某敬诸位兄弟。你们的梦想,我会继续去完成。
敬完三杯酒,又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
祭拜结束后,戚少商走出厅来,杨无邪已在堂外。
月光下的杨无邪略显沧桑,身形既清瘦又颀长,连倒影也出奇的修长,宛如长柱。
戚少商一见到杨无邪就立即心情好转,不再低落,不再惆怅。
哀消了,愁散了。
且笑了。
他不笑时,很倨傲。
笑时,则十分潇洒。
几乎所有的领袖都乐意见到杨无邪,他学识渊博,头脑灵活,见地独到,讲究效率,记忆力惊人。你随便说一个人,一件事,一样东西,一个名称,一个地方,他可以马上、立刻、瞬间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关的描述、情形。乃至年册、特色、来龙去脉,他都如数家珍,丝毫不差。
而且,他不只是述说资料、情报而已。对任何事,他都会提出自己的分析,判断,看法,建议,方略。
如此有智慧,有才干的人,谁不喜欢?
谁不青睐?
当然有!
至少雷纯,狄飞惊,米苍穹就喜欢不起来。
但是,他们不喜欢不代表不欣赏。
有时欣赏你的敌人,才能更有效的超越他,击垮他,战胜他。
杨无邪一副亲和的模样,揖手道:楼主,三合楼重新开业,发梦二党的温老,花老在那摆了酒席,派龙吐珠来请你过去。
戚少商问:还请了谁?
杨无邪道:天机,好汉社,桃花社,碎云渊,神威镖局,连云寨,象鼻塔都请了。还邀了“八仙观”的何观主,“负负威望门”江门主,“反骨帮”李帮主,“蓝天白云一家亲”,“扶危救困教”几个帮会都派了代表。
戚少商问:卷哥呢?
杨无邪皱了皱眉道:他让雷衣代为出席。
戚少商背负单手,轻声一叹道:酒席结束后,我们去探望下卷哥。
杨无邪点头道:好,我立刻安排。
他话音才落,背影就倏然暴长,还暴走。影子像一条灵敏的壁虎,疾速掠上墙头,眨眼间就不见踪迹。
影子竟然动了,并且离开了杨无邪的身形。
影、形、分、离!
月下,杨无邪的背影仍在,只是一下子短了不少,那才是他自己的影子。
形影不离。
那会动的“影”,居然是藏在杨无邪影子里,伏在比夜色还黑的阴影里。
那“影”是活的。
戚少商与杨无邪均不为所动,他们知道“影”的存在。
影子是第一百零八号公案:影。
戚少商道:你不必派“影”去办此事,“影”是用来保护你的。
杨无邪道:我和你在一起,还需要担心吗?京城所有的白道势力都在保护你,那不就是在保护我。
戚少商微笑道:没有军师的调度安排,戚某早就让京城黑道势力围得水泄不通,性命堪忧。
杨无邪哂然一笑,额上的黑痣也愉悦的跳动了一下。
戚少商话锋一转:无情托我的事,军师可理出些头绪来?
杨无邪又皱起眉头:你真打算管这件事?
戚少商顿了顿答:是。
杨无邪提醒道:一旦插手此事,恐怕就难以抽身。能将“十三元凶”案子卷宗销毁的不露痕迹,已经非同寻常,其中牵扯你有没有想过?
戚少商坚定的答:有!可我欠过他的情,楼里也欠了他的情。他又极少求人,这情不还,说不过去。他是我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
杨无邪望见戚少商坚决的神情,说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会支持你。楼里许多兄弟都受过大捕头的恩情,这个忙我们金风细雨楼帮。
戚少商笑道:有军师这句话,我就有底气,有信心了。
杨无邪道:要查清这件案子,就要脱离案子本身才行。
戚少商一怔,疑惑的凝视杨无邪。
“脱离案子本身?”
杨无邪道:不错!当年白瀑村这桩灭门惨案由十三元凶所为,可幕后另有主使,此事众所周知。如今十三元凶纷纷伏诛,主谋却仍未浮出水面,我们要从案子来找线索,已无可能。
戚少商问:那要从何入手?
杨无邪道:主谋之人能把刑部,大理寺的案卷一并抹去,说明有官府的庇护,或者根本就是官府中人,并且掌握重权。所以我推测“十三元凶”案不是江湖仇杀,而是来自朝廷授意的一次行动。
戚少商扬起眉,踱步沉思。
他回想当年“逆水寒”的经历,那也是朝廷策划的围剿行动,结局可谓惨烈。自己痛失一臂,连云寨,南寨全军覆没。小雷门,毁诺城,赫连将军府,神威镖局,秘岩洞受到重创,神捕刘独峰及六名手下,高鸡血,韦鸭毛等许多武林人士因此丧生。
戚少商深知,只要与朝廷扯上关系,必定是场血雨腥风,血流漂杵的屠杀。
他不得不考虑。
贵为京师群龙之首,他的每一个决策,每一句话都事关重大,性命攸天。
踱步,徘徊,停顿,踱步……
戚少商突然止住脚步,背对杨无邪问:军师可知是谁吗?
杨无邪坦然道: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跟了一句:不过,我们可以猜。
戚少商略作沉吟,问道:如何猜?
杨无邪答:假设“十三元凶”案不是江湖仇杀,是朝廷的清洗行动。那为何目标是盛鼎天?我查过白楼的档案,他原名成亭田,在科举武举都夺得第二名,故称“文武榜眼”。深受宰相王珪重用,后来哲宗赵煦登基,赏识其才干,赐名盛鼎天。
戚少商道:难道盛鼎天得罪了朝中之人?
杨无邪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假如盛鼎天在朝廷党争中得罪某方,应该早就被波及或清算。事实上,王珪已死多年,对立派要借故打压陷害,早已弹劾、构陷。相反,盛鼎天处事低调,为人谨慎,不争圣宠。既不站边新党,也不参与旧党,游离于权力斗争之外,实属一个“闲人”。
戚少商道:那就奇怪了,如此不起眼的人,怎么会惨遭灭门大祸。
杨无邪接话道:这不是最奇怪的。哲宗亲政,本该是盛鼎天大展才华之时,他却突然辞官,回到老家江苏淮阴白瀑村隐居。哲宗驾崩后不久,“十三元凶”灭门案就发生了。
戚少商思忖片刻,双目亮如星耀:难道案子与皇帝有关?
杨无邪道:我推测不仅与皇帝有关,而且还是两个皇帝。
戚少商惊愕道:两个皇帝?你是说赵煦,还有赵佶?
杨无邪道:我觉得是。赵煦一死,赵佶登位,盛鼎天全家立刻遭到屠杀,不留活口。
戚少商思虑片刻,说道:我有点明白了,盛鼎天全家灭门是为了掩盖一些事情。也许是赵煦的死有可疑?或者是赵佶登基有蹊跷?
杨无邪道:这是我的猜想。主谋能调动十三元凶这样的高手,身份定然不凡。加上销毁刑部档案的举动来看,是朝廷内部乃至宗室的人所为。
戚少商沉声道:看来盛鼎天手上有关于赵煦死因的证据,或是关于皇位继承的东西,才招来杀身之祸。那主谋会不会是赵佶?
杨无邪紧锁眉头,皱纹夹紧了额前的黑痣。
良久,他才说了一句:我不敢确定!但赵佶不像是主谋,他可能身处这件事当中,却未必主使了“十三元凶”案。兴许赵佶知晓,发号施令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戚少商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说:军师,你这么一讲,我倒想起一桩往事。
杨无邪问:什么往事?
戚少商道:你还记得“绝灭王”吗?
杨无邪目光闪动,倏明忽暗,像一对会眨眼的星星。
明亮且静定。
他语气也是静静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年楚相玉公然聚众谋反,亦是为了朝廷皇位的事。他自幼立志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故而他勤习武功,熟读兵法。成年后名震朝野,威风八面,已显王者之相,九五之志。由于他锋芒太露,功高盖主,致使赵佶猜疑和妒忌,蔡京媚主之流趁势诬陷其谋权篡位。于是乎楚相玉的妻儿一夜间全被斩杀,直接促使他叛出朝廷,联络各方武林势力欲起兵造反,后来诸葛先生单刀赴会,舌战群雄,说服了各方头领罢兵止戈。
戚少商点头道:自古伴君如伴虎,皇权之大,谁能反抗!王公将相,概莫能外。尤其是赵佶这种庸碌之主,妒贤嫉能,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楚相玉虽谈不上正义之师,且许多做法太过激进,多生杀戮,恣意残民,结凶施恶。我其实也看不过去,之所以出手相助,皆因他曾有恩于我。而官府又是贪污腐化,暴虐无道,与匪无异,比贼更甚,于情于理我只有拔剑搭救。
杨无邪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本是好事。可为情义二字所困,就容易为人利用,受人迷惑,让人摆布。不过,以我现在对你的了解,你已不是以前的戚少商。
戚少商有点自嘲的说:断了一臂,长了点记性。其实我是想说楚相玉的另一件事。
杨无邪淡淡截问道:你要说的可是关于“简王”赵似?
戚少商一愕,苦笑道:原来你知道!
杨无邪道:凡是白楼里有记载的事,我基本都略知一二。
戚少商苦笑道:幸好你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不然楼里万余兄弟可就遭殃了。
杨无邪道:未必!因为到时楼里会有个像狄飞惊一样的人。
戚少商道:可我与狄飞惊那种人能共事,却成为不了朋友。
“你真的适合当楼主。”
戚少商又笑了,衣袂随风飘展,发出掌声似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