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捕头有要务在身,还不速速退开。”
只见两名汉子抬着滑竿到了城门前,坐兜上倚躺一位中年人,紫面黄须,头发高高束起,身穿一件月白直裰,腰系狼皮包肚灰搭膊,并挂着一块铜腰牌,手里攥着一根一尺三寸长的铁烟杆。
腰牌正面篆刻一个醒目的“令”字,反面则镂刻“河东都巡检使”一行字,证明其身份是河东路各州县捕快的总头子,亦是总捕头董远松。
抬滑竿的人戴交脚幞头,圆领衫,小腿裹行缠穿麻鞋,腰间也有悬挂捕快的铁腰牌。
前头扛竹竿的汉子猿臂狼腰,目光精亮,额头上有块巴掌大的黑色胎记。远处不仔细瞧,乍以为此人脑门缺掉一块,尤其渗人。
也是他在喝叱门卒,命其让道。
后面的人熊背蜂腰,长脸燕颌,满颊胡髭,一对鹘眼颇有灵气,双睛四处游视十分警惕,背着一把精铁打造的浑天伞。
张三哪敢阻拦董远松,一脸敬畏之色,急忙招呼手下放行。
黑胎记汉子与背铁伞的人也不理会他人,健步如飞扛着滑竿通过城门,直奔大街。
麻子镖师见董远松朝这边来,挤眉使了个眼色。
倪大同会其意,一伸手将沈虎禅和狗狗拦到边上避让。
街旁恰巧有个货摊子,货物摆的琳琅满目,如雉鸡翎、胭脂水粉,花布巾,串儿鼓、手套、帽子、竹耙、笙,香袋等。
倪大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一头是州府通缉的要犯,一头是河东路总捕头。若是事情败露,太原城恐怕是进的来,出不去了。
他默念:老天保佑。祈求蒙混过关,别出岔子。
麻子与狗狗亦是慌张,二人紧挨着肩,低着头闷声不响。
反倒是沈虎禅随手拿起一个风车问道:小哥,风车咋卖?
卖货郎瞅自己摊子前来了四个人,满心欢喜招呼。但一看要的东西是便宜货,瞬间拉长了脸,没好声没好气。
“你就要这个啊!五文钱。”
“我要了。”沈虎禅说完从腰囊掏出铜钱,数了五文给卖货郎,又拿起个小药瓷瓶问:瓶子多少钱?
卖货郎不情不愿的收了钱,见沈虎禅又挑了件玩意,顿时打起精神。
“客官,眼力真行啊!你别看瓶子小,是正宗景德镇窑里出的。瞧这花纹,釉色,器型,画工,还有烧制工艺,绝对的好东西。我不多要你,就给一百五十文吧。”
沈虎禅微微摇首,把瓶子放下。
卖货郎眼见买卖要黄,急声道:你再瞧瞧,诚心要我让一口,一百二十文你拿走。
沈虎禅不搭腔,故意挑了一面铜镜摆弄,实则通过镜面观察背后情形。
此刻,董远松的滑竿正好经过身后,他仍是半倚半躺的姿势,嘴里含着烟杆悠然自得的抽烟,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而背铁伞的人,眼睛朝货摊这边斜瞟两眼,从铜镜里打量摊子前的几人,但铜镜已被沈虎禅翻转。
“小哥,铜镜怎么卖?”
沈虎禅佯装问价,董远松的滑竿已越过他们有八九步远。
“这是岭南岑水产的,抢手货哦。你给三钱银子吧。”
狗狗吐了吐舌头道:一个破铜镜值那么多嘛?我看也就两钱银子。
卖货郎从沈虎禅手里把铜镜抢过来,一把塞给狗狗:行!就两钱银子,掏钱吧。
狗狗愕住,愣声道:这就算给我啦?
卖货郎笑道:那不然呢?你说两钱银子的。
狗狗还想争辩,沈虎禅截声道:小哥说的有理,那就两钱银子。
说完,他一边掏银子,一边往滑竿的方向观察。
就仅一眼,沈虎禅就看到有个东西冲着他飘扑过来。
说是飘,确实在空中来。说是扑,来势直冲沈虎禅。
那东西像白蛇一样盘绕成一圈,愈盘愈圆,飘悬空中越来越迫近。
沈虎禅脸色微变,白色事物是董远松吐出来的烟圈。
他吐的烟圈袅袅而来,幽幽浮至,烟波浩渺,一掠拂过。
彷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花一样的烟圈居然不紊不乱,不偏不倚,迅速套向沈虎禅手上的风车,仿佛着了定身咒一般,有意识的紧贴不放。
卖货郎只顾收银子,哪会留神去看烟圈。
倪大同,麻子,狗狗都瞧个正着,但都一时没看明白。
只是好奇哪里飘来一个那么大,那么奇怪的白烟圈。
唯独沈虎禅皱了皱眉,耸了耸胡子,随即他手上的风车突然就轮转起来。
越转越快,越转越疾,“啪嗒啪嗒……”的越转越响。
卖货郎这才发觉,嘴里嘀咕:咦,也没刮大风啊?风车咋转的那么得劲呢?
倪大同几人看的一呆,瞧出风车不是风吹动的,而是有两股无形的内劲互相一激,带动旋转。
倏地,风车遽停,烟圈兀然一震,四散升腾渐渐隐去。
董远松的滑竿也早就消失在街道中,沈虎禅轻轻吐息。
他微微一笑道:小哥,你的风车不错。
说完,沈虎禅转身就走。倪大同,麻子,狗狗便一同离开。
倪大同心有余悸的说:吓死我了!幸好没被发觉,否则就难以脱身了。
沈虎禅问:那人是河东路都巡检使董远松吧?
“正是。这总捕头可厉害着呢!”
狗狗道:我瞧着挺普通的,没什么特别的。
麻子道:小兄弟,你说对一半,他以前是挺普通的。
狗狗问:啥意思?
麻子道:据说董远松之前在富阳县当了二十多年捕快,默默无闻始终得不到升迁。后来调到太原府,一口气办了六七桩大案子,斩杀数名强人悍匪,一炮打响名号。四大名捕虽然是天下公认,可到了地方上仍是董远松这号人说的算,面子吃得开,办事路子广。
倪大同抢话道:什么路子广,明明是路子野。他办案时,不仅铁面无情,且手段严酷,无所不用其极。劳他出马抓捕的犯人,下场没有善终,带回来的都是尸首,几乎没有活口。故而大家称呼其“千里擒人头”,寓意杀伐果断,心冷手狠,办案风格是以暴制暴,以杀制杀。
沈虎禅道:能坐到总捕头的位子,自然不一般,却未料到作风如此强硬。
倪大同道:轻易别去惹他,不然就是阎罗王敲门,死路一条。连衙门里的人,都惧他三分。
麻子接话道:还有那两名抬滑竿的也是太原府的捕头,黑胎记的叫聂双,“下五门”聂家好手。背伞的叫呼延喆,“铁伞门”的硬点子,同样小瞧不得。
沈虎禅听说过“下五门”和“铁伞门”。
“下五门”聂家在武林的地位远不及“下三滥”何家,与“下九路”魏家同属旁门左道,不入流的江湖势力。
聂家虽不入流,却有入流的高手。
聂双就是门内极为出类拔萃的弟子,他的武功不走奇技淫巧之术,卑劣暗算之法,而是踏实练拳脚功夫,外号“风雷手”。
“铁伞门”名声则更小,原本叫“铁打门”。
开宗立派的人叫呼延仇,双手擅使铁锏和铁鞭,招式大开大合走刚猛一路,但总是打不出名堂。
其后人呼延重把兵器改为铁伞,反而刚中带柔,猛中藏巧,便更名为“铁伞门”,逐步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呼延喆是第四代门主,因擢升太原府刑司捕头,别人称他“铁伞判官”。
倪大同道:麻子说的对,聂双与呼延喆是董远松心腹干将,身手自然了得。反正远远躲开他们三人便是,以免多生是非。
沈虎禅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恐怕董远松不好躲,躲不过去啊!
麻子道:咱们别城里瞎晃荡,外面人多眼杂,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商量接下来的事。
沈虎禅点头道:嗯,你们可有好去处?
倪大同道:有。
沈虎禅问:何处?
倪大同答:玉香楼。
狗狗一听,撇着嘴问:这“玉香楼”怎么听起来像是家妓院啊?
“哈哈哈……对啰,正是家妓院。”
“啊?”
话说另一路,呼延喆犹豫的问:董爷,刚才那几人很可疑。
董远松眼睛半闭半睁道:小喆子,你看出什么门道没?
呼延喆道:我认得其中两人,是“青云镖局”的镖头。另外两个脸很生,但那个戴斗笠的人武功底子很好。
聂双问:什么可疑的人?我咋没见着。
呼延喆冷笑道:老聂,你盯着点道就行,别撞树上去。
董远松抽了一口烟,说道:那斗笠人内力很强,你们两个联手亦讨不到好处,若他用刀你们二人的性命危矣。
董远松说一句话,吐了三次烟圈,句子没断,语气未变。
烟圈一升腾,一浮沉,一卷起,变了三次,化为一个浓浓的大烟圈。
其中第二个烟圈撞击第一个烟圈后,融为一体,圈边增大遽沉。大烟圈又箍住第三个烟圈,倏然收紧,又卷合在一起。
然后,烟圈又升到三四丈高,才像朵轻云慢慢消散。
聂双不服气的说:董爷,那厮真有这等本事?我倒想领教领教。
呼延喆也问:董爷,你如何看出他使刀?
董远松道:他背后用布帛包裹的兵器应该是刀,且气息平稳中能察觉出内功十分浑厚,两河一带使刀的高手就那么几个。
呼延喆道:从年纪上看,不会是“南天门”的钟天王,也不像“刀柄会”的新老大“长生刀”柳万宗。
聂双道:一定不是“九大关刀”龙放啸。
呼延喆啐道:你这话不是白讲,龙放啸已经身亡了。
聂双道:但他儿子是用刀的高手。
呼延喆一惊道:你是说龙逸凡?你这么一提,身材年龄倒是相似。董爷,你说说看那斗笠人会是谁?
董远松打了个哈欠道:不该管的事,就别多问,赶紧回府里向刘大人复命。
聂双,呼延喆便就此打住,加快步伐往太原府衙赶去。
到了府衙,门口已是热闹非凡。
因为来了一个非凡的人。
“捕霸”灵郁布。
他来府衙,为了见刘溪洞,衙门口的衙役则阻拦不让他进去。
一名门子举止恭敬的说:灵捕爷,刘大人在忙公事,此刻没空会客,你要不中午再来。
灵郁布道:我不是客人,是找他谈公事的。
门子道:那也请灵捕爷午饭后再来。
“你少来这套,我中午来了,你们刘大人保不准又出去了。别和我废话,赶紧去通报,不然我就硬闯。”
门子扑通跪地,央求道:捕爷爷,你就别为难小人了。刘大人吩咐过,今天公务繁忙,概不见客。
其他十几名衙役纷纷跪地,硬是把门口挡住。
灵郁布见状,喝道:都起来,跪我作甚?我非要见知府大人不可。
门子卖惨道:刘大人的话小人不敢不从,灵捕爷的尊驾,我一样开罪不起。你实在要见大人,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吧,这样小人与十几个衙役两面都能交代。
“你们……”
灵郁布明知这群人故意为之,定是刘溪洞指使。却又不能强行从衙役身上踩过去,一时气的语塞。
“都滚开,“捕霸”都敢拦,真是胆大包天。”
董远松一声呵斥,吓得众人一哆嗦,更惊动了灵郁布。
他霍然转身道:是你。
董远松笑道:是我。灵兄,咱们有近十年没见了。
灵郁布神情激动的说:快十一年了,我以为你忘记老朋友呢?
董远松身子一沉,滑下滑竿,立起身时已在灵郁布面前:老朋友,不相忘。你我的交情即使天崩地裂,也不会断。
灵郁布双手搭在董远松的肩膀,笑道:功夫一点没落下。
董远松道:可惜我武功再怎么练,还是追不上灵兄。
“哪里的话。当年,咱们一起在富阳县当捕快,你可没输我。”
董远松兀自叹道: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