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楼依傍晋水,是祭祀水神的祠堂,唯有通过此地才能到达圣母殿。
“哒”的轻震。
沈虎禅背后的阿难刀倏地微颤,像打了一记响指,令他陡然收住脚步驻足楼前。
刀似乎在对自己发出一个警告。
王小石和灵郁布纷纷身形一顿,不约而同的察觉有异。
灵郁布举目四望,随后将视线聚焦于楼阁二层紧闭的窗台。
他忽然道:楼里有人在等我们。
捕霸的判断几乎没出过偏差,这是他几十年办案所累积的勘察经验,以及敏锐的嗅觉。
优秀的捕快,需要细致的观察,冷静的分析,精确的论证。
灵郁布至少发觉两个不寻常之处:
第一,窗户第三格窗纸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并且能断定是用手指戳破的,还是刚刚留下的痕迹。
这一点对精通指法,火眼金睛的捕霸来说,是非常有把握的。
第二,窗户左边飞檐下筑有个燕子窝,几只雏鸟啾啾直叫,一只燕子却立于飞檐一侧。
既不愿离开,亦不敢靠近燕窝。
灵郁布认定楼里有人,使燕子心有余悸,离巢不归。
“灵捕头不愧是六扇门的头牌,眼力独到!”王小石摸了摸耳垂,接着又说:这梳妆楼内确有一人。
灵郁布怔住,侧首看了看王小石,面露狐疑之色。
“你确定仅有一人?”
王小石肯定的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有种炽热的光,透射出无与伦比的坚定,令人坚信他的话不会出错。
沈虎禅高声道:出来吧,不必藏头露尾。
倏地,“吱呀”一声,窗户朝外打开,刘传凤赫然现身。
她手肘悠闲的支在窗框上,双掌优雅的托住两腮,眼睛逐次俯瞰沈虎禅三人,目光如刀光般划过楼下几人。
“咯哒。”
沈虎禅握紧拳头,关节一响:灵捕头,王师弟你们先行一步,我有点事要料理。
王小石道:沈师兄,在朱家镇已经被她溜走一次,这次我不会放过她。
刘传凤抿嘴一笑,嫣然不语。
灵郁布则对刘传凤道:记得我在布坊说过的话吗?我说会抓你归案。
刘传凤凝眉忆道:好像有那么档子事,不过要抓我可不容易。
灵郁布抬手一指,喝道:今天你跑不了。
“跑?笑话。”刘传凤瞄了灵郁布一眼道:我若想走,岂会留在此地?
她的确不愿离开。
哪怕留下的结局是死亡,刘传凤仍然选择面对死亡。
刘传宗一死,她的亲人就只剩大自在天。倘若他们再有闪失,自己便根孤伎薄,形单影只。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恢复北汉又有何意义?
孑然一身,死又何妨?
有时孤独比死更可怕。
与其逃避,不如接受。
“我兄弟的大仇,必须由我亲手来报。灵捕头,王师弟你们赶紧去找大自在天,这里交给我。”
沈虎禅边说边走向梳妆楼,走得不快,但步子很有力。
灵郁布见状,想了想说:好吧,你多加小心,咱们走。
一时间,灵郁布迈开大步狂奔,欲强行通过楼阁,王小石则飞身一纵,掠向屋顶。
“咯噔,咯楞”接连两响。
刘传凤瞬间用双掌拍击窗户,两块窗扇像两柄板斧上下倏分,裹挟劲风飞袭王小石和灵郁布。
王小石凌空侧身,脚蹬檐角,借力往前一纵,避开窗扇横斩。飞檐则“哐”的让窗扇削去一角。
另一边的灵郁布,步如流星,指如迅雷。
他身形不改,抬手中指一戳,窗扇撞到指尖“篷”的一震,裂成几截。
一转眼,两人通过梳妆楼,直奔圣母殿而去。
只剩下沈虎禅与刘传凤。
一人在楼下。
一人在楼上。
静静互望。
刘传凤抚掌道:他们身手不错,但在姐姐和哥哥面前没有生还的可能。
沈虎禅目光如炬,说道: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因为我不会给你活下来的机会。
说话间,沈虎禅突然停住脚步,刘传凤的纤纤玉掌中多了一柄刀。
小巧,精致,短薄,形如梳子的刀。
刀弯如月。
刀锋如霜。
刀亮如星。
刀白如雪。
“我那一刀,伤口还痛吗?”
刘传凤问话间,拨了拨额前的刘海,挑起两片薄眉,刀尖遥指楼下的沈虎禅。
她眉目倏紧,语气带着挑衅,刀意蕴藏杀机。
沈虎禅答:痛是为了让我记住你。
刘传凤冷冷一笑,又说:那和你死去的兄弟比起来,哪个更痛呢?
她意在激怒对手,让其丧失冷静。
沈虎禅刀眉紧锁,咬了咬牙道:我会把这份痛苦如数奉还。不,是加倍,数倍奉还!
刘传凤左指轻弹刀锋,发出一声鸣吟,刀声悠扬清脆,宛如情人缠绵后的呻吟,有种释放痛快的满足感。
燕子闻声惊起,向天振飞。
一飞冲天的还有沈虎禅。
他像猛虎蹬地跃起,脚下四周尘土飞扬,强健的身躯以雷霆万钧之势撞向窗台。
那是令人为之颤抖,震怖,惊惧,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
恶虎之力。
刘传凤脸色惊变,揉身疾退,猝然发刀。
“轰隆隆……”的巨响,犹如晴天霹雳。整个窗台旋即崩塌,一抹美丽的刀影也被漫天乱飞的断木所湮没。
刀光消失,沈虎禅亦不见了。
梳妆楼里传来猛烈的脚步声,柜子书架的倾覆声,器皿翻落的摔碎声,还有虎吼般的啸声,以及如细雨般的刀声。
倏地,两条人影破瓦而出,在空中身形交错互对一掌,各自摇晃一下,分落屋脊两端。
刘传凤披着头,散着发,面色煞白,嘴唇惨白,像丢了魂,失了魄。
她与沈虎禅硬拼一掌,未落下风,但绝不好受。
幸亏刀在掌中。
刀在,命就在。
沈虎禅身上沾了不少尘屑残渣,背后的檀木刀鞘自鞘口向下裂开一道三寸长的缝隙,隐隐有寒光从裂缝透出。
他的刀亦在。
在鞘内。
未拔。
刘传凤厉啸一声,挥舞手里的刀,刀影化成一片银色的云彩,飞速罩向沈虎禅。
她唯一害怕的是:沈虎禅没有拔刀。
她至少有十五种躲闪的方式,二十一种防守的方法来应对沈虎禅的刀。
可是,沈虎禅不拔刀,导致她所有的方式和方法一种都使不出,用不上。
所以她继续攻。
逼他拔刀。
“轰”的又是一次震响,沈虎禅站立的屋顶骤然陷落,形成一个大窟窿。
檐瓦迸射。
梁架折落。
碎砾激旋。
沈虎禅已提前跃入空中,避开一击,他悬空往前翻了几个筋斗,便翻到刘传凤面前。
期间,刘传凤又连发三刀,每一次即将斩中沈虎禅时,都被他以翻筋斗的姿势避开。
他只是翻跃,仍旧不出刀。
此时,两人相距不到五尺,沈虎禅的筋斗翻势已尽,转劲渐弱,身形脱力已是强弩之末。
他无法再翻出筋斗。
刘传凤瞅准时机,原地跳起,凌空挥刀抹向对方咽喉。
用她最擅长的方式。
切断对手的喉管,斩掉对方的头颅。
她喜欢这种方式。
在刀光亮起的瞬间,沈虎禅一掌劈出,掌势切入刀光,击在刘传凤的刀锷上。
他还是没出刀,只是出掌。
逾矩之掌。
刀震飞。
她已失刀,但没失手。
刀仍在。
无刀胜有刀。
刘传凤真正的“红袖刀”不是刀,而是衣袖。
袖刀。
倏地,她的衣袂犹如钢片,袖风划出锐啸,袖口似薄刃疾斩。
刀声极为悦耳,犹如山涧的清泉流响,使人心情舒畅自在。
甚至空气里飘来一股淡雅的香气,像盛夏开放的荷花,幽香清雅,没有过分的浓烈,让你感到宁静与放松。
能死在如此优美的刀法下,估计死亡那一刻都是开心的,释然的。
沈虎禅呢?
他选择回避。
遽然,沈虎禅背过身去,刘传凤一刀命中。
沈虎禅的肩胛立刻渗出鲜血,然后“咔嚓”一声,背后的刀鞘彻底裂开脱落。
刘传凤的刀劲击伤了对手,但袖刀都斩在阿难刀鞘上。
她命中的是刀鞘。
不是人。
刀鞘断裂。
不是咽喉,亦不是头颅。
刀鞘一裂,自然就藏不住刀。
阿难刀顺势滑落,沈虎禅顺手接刀,顺利的拧身回斩。
刘传凤顿时醒悟,没有鞘的阿难刀根本不需要拔刀。沈虎禅一直不拔刀,就是为了这一击。
她发觉为了击杀沈虎禅,自己离对方实在太近了。
近的那十五种躲闪方式已不管用,二十一种防守方法亦来不及。
近的足够使沈虎禅拔刀反攻。
不对。
刀鞘已裂。
他的刀是无鞘刀。
他已无需拔刀。
只要全力一斩。
更快的一刀。
沈虎禅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刘传凤接近自己,诱她近距离出手。
促成他的一刀。
刀光一闪,刘传凤颈脖处喷出惊栗艳怖的血花,颈骨折断,头颅蓦然腾空飞起。
一刹间,她的意识一阵空白,眼神一片迷茫。
恍惚后,刘传凤的头颅已飞至高处,一只滑翔中的燕子自她脸颊掠过,如剪子般的燕尾甚至轻触了一下她的鼻尖。
她在空中看到不远处的姐姐和哥哥,也看见下方那个握刀的男人。
沈虎禅。
她终于看清了那把“魔刀”。
刀刃有一排锯齿状的锋刃,像锯子的锯齿,但更像老虎的利牙。
刘传凤即将落地时,一只手将其脑袋拎住,她看见沈虎禅的脸。
他的表情很平静。
“我兄弟怎么死的,你也要这么死。”
刘传凤眼前一黑,什么都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