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百应问完,便用手掌轻捂着嘴,抬起脖子打了个哈欠,好似几天几夜没睡过觉。
他仰着头,眼睛自然没去看谁。
而回万雷,回千风,回百响同样观察不出,回百应到底在对谁问话。
或许他是故意为之,亦或是真的在打哈欠。
但问题一定是问他们三人。
回万雷的反应先是一怔,他听仔细了,却没听明白。
不明白,他就问。
他向来直来直往,杀人也是直进直出。
“郎士林这条老狗死了?谁把他杀了?何时发生的事?”
他不回答提问,还一连串反问三个问题。
一问完,回万雷突然边笑边咳嗽,倏忽“咯咯咯……”,倏地“哈哈哈……”,让人分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咳。
回百应“呲呲呲……”的搓揉髭髯,没有应答,但他似乎有了答案。
不是回万雷。
他本就将这位“妙手堂”脾气最火躁,杀性最狂烈的二叔排除在外。
回万雷是堂内行使武力的人,属于回家头号战将。
他杀人如麻,以杀为荣,甚至给自己定下规矩:每天最多只杀三人。
有时杀得兴起,不慎多杀了,便适当减少后面的数量,以弥补自己破坏的规矩。
“破军”要灭郎府全家,他会亲自带队动手,而非雇佣刺客。
此外,回万雷掌权,却不是大权。
重要的行动,仍需回百应批准,不重要的任务,回百应也会知晓。
凡遇大事,他不会擅作主张,私自行动。
何况他还在养伤期,方邪真那一击几乎令其丧命,幸好他是“不死龙”。
不过他伤的太严重,堂内的事极少过问。
蓦然,回百应把目光不经意的转向回千风,刻意的瞅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便将目光移开。
他很快又得到一个答案。
虽说“廉贞”是实权派,深藏不露,老奸巨猾,且掌管内三堂重兵,负责“甴曱”。
“甴曱”是蟑螂的别称,可在妙手堂“甴曱”代表了一组人马,一队高手,一支精兵。
他们守护“万胜厅”,“回回廊”两处重地,拱卫总堂安全。
回千风不语,而用眼神回应。
回百应与其对视,立即回应。
不是回千风。
于是,回百应看向弟弟,他目光阴沉,一张神情麻木的大脸上,带着泥塑石雕般的凝滞之态,连皱纹都毫无波动的迹象。
只有阴鸷黑亮的眼球偶尔转动一下,像小石块掉进黑沼泽,很快便沉寂下来。
回百响悚然一惊,视线回避,再不敢往哥哥那边看,前额赫然布满细汗,后颈则汗流如浆。
他样子很惊慌。
状态大有问题。
回万雷与回千风不是瞎子,当然都觉察到异常。
“二弟,你出汗了。”
话落,回百应便一伸手,用袖子替回百响擦了擦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水。
两人相隔一丈三四尺远,他没有起身,依然倚坐着,仅是伸了伸手,便摸到弟弟面前,完成擦汗的动作。
回百响的脸色“刷”的煞白,转而发青,仿佛刚才自己被刀抵住印堂,架住脖子,内衫已湿透的能拧出一杯茶来。
“哥,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
回百应脸肌抽搐了一下,语气平静的问:哦?那你干过些什么?
回百响神色慌张,忙不迭的回答:没干什么。
回百应问:真的?
“真真真……真的。”
回百应脸肌加剧扭动,嘴也跟着歪曲,鼻头倏然膨起,凌乱的鼻毛像黑刺般探出鼻孔,模样有些渗人。
“二弟,你与郎士林可有往来?”
回百响听了,身子登时一哆嗦,声音哆颤的说:郎……郎士林啊……他……他么……算认识吧。
“怎么认识的?”
“喝酒认识的。”
“在哪喝的酒?”
回百响愣了愣,沉吟道:在“点名轩”喝的酒。
“点名轩?”回万雷愕然,忍不住问:那里不是“兰亭”池家的地盘?小响,你去那作甚?
回百响平日里是个滑头,精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与回万雷关系很近,这位元老前辈称呼其“小响”。
“我……我就是去喝酒,没干啥。”
一旁的回千风沉默不言,镇定的脸上隐隐浮现一丝诡笑。
他怎会不知回百响的那些事。
池日暮就是通过郎士林,逐渐接近回百响,设局用银子把他慢慢勾入圈套。
回百响收了郎士林不少钱和好处,等后来发觉背后金主是池家,已为时晚矣。
他早将钱挥霍一空,又不敢与哥哥提及此事。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只能哑巴吃黄连,背着回百应,时不时透点风给池日暮。
回百应凝望弟弟,忽地冷哼道:只是喝酒?没与谁会过面?通过气?
“啊……”回百响心里咯噔一下,霎时面如死灰,心忖糟了。
哥哥一定知晓他与池日暮的事,以他的脾气非扒掉自己的皮不可。
这下完了。
怎么办?
回百响不愧是滑头鬼,脑子滑转的够快。
“大哥,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与郎士林没啥交情。但和池日暮有来往,我收了他许多银子,小辫攥在他手里。”
回万雷一听,叱道:小响,你疯了?为何要和池家两个鳖孙混到一块,你不晓得他们是咱们妙手堂的敌人吗?
回百应挤动凶煞般的罗汉眉,像两柄黑色戒刀跃跃欲出,他眼眶内暴射出厉芒,脸上升起腾腾杀意,宛如神坛上的怒目金刚,要斩出两道天雷。
回万雷与回千风不禁担忧起来。
“大哥,二叔,四叔,我岂会不知回家和池家势同水火。可你们想想,我也没法子呀!池日暮这坏种下套诱我入局,先找旁人来取得我信任,再使银子狠命埋我,后来他妈的来诓我。起初,我以为别人看重咱们妙手堂的势力,无非是想求我帮他办点事,解决些麻烦,这算什么呀?在洛阳城听到“老公子”的名号,谁敢不给面子,大哥跺跺脚,那几家鸟蛋公子不都得缩在家里当王八。我拿别人的钱,也不全为自己。一来是我贪心。二来说明咱们回家厉害,大哥领导有方。三来寻思能通过他,多引荐些有钱财主给堂里。四来回家的人有钱不拿,天诛地灭。五来最近从苏杭过来一批歌伎,我想弄点钱买几个回来,给大哥做姨太太,好好伺候你。”
回百响说着说着,“扑通”一下跪在回百应面前:池日暮这杂种真他妈无耻,可恨自己已入他人圈套,授之以柄,进退两难。我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几番犹豫下,本欲对大哥道明原由。但生怕你被我这不争气的混球气着,伤了肝火,损了身子。又自觉无脸面对死去的父亲,坏了你我兄弟情义。既然今天事情说开了,愚弟铸下大错甘愿受死,请大哥动手吧。
说完,回百响闭目垂首,引颈待戮。
回万雷见状,心里着急,他很不情愿回百响出事。
由于他没有子嗣,与回家晚辈特别熟络,尤其偏爱回绝和回百响。
可他一时不知如何去求情,惟有转首看了看回千风,但愿他能说两句。
在回百应面前,“廉贞”的话远比“破军”管用。
回千风的表情令人玩味,似笑非笑,似愁非愁,似懂非懂。
他一言不发,缄默其口。
他在等。
等总堂主的反应。
回百应态度不明之前,他尽量少说,不去做选择。
选择或对、或错,不选至少无过。
无过便是功。
这是回千风的狡猾之处。
他不愿犯错。
尤其此事影响很大,性质恶劣,会引起堂内非议。
他想再等等,再看看。
“呵、呵。”
回百应干笑两声,像大鹅被人捏住脖子发出的闷叫。
“总堂主,小响虽有过错,但此事乃池家搞鬼,意图离间妙手堂。池日丽与池日暮先以利诱之,再实施要挟。小响若从,池家则有了内应。若不肯就范,也能借总堂主的手,除掉二堂主,削弱堂内的实力,此法一箭双雕,此消彼长,真乃毒计啊!”
回千风终于开口。
他从回百应两记干笑,窥出端倪,听出其意。
该说话时,他会说。
回万雷听罢,也接话道:老四说的不错,咱们不能窝里斗,遂了池家的意。再说,小响是你亲弟啊!
“嗯……”
回百应沉吟片刻,对回百响来说犹如很久,许久,良久……
“跪着干嘛?起来吧。”
倏地,回百响忽感胳肢窝一紧,仿佛有条蟒蛇缠住自己的胳膊,将其拎起。
他惊愕间,已站起身来。
回百响蓦然睁开双眼,自己的哥哥如同猛狮般靠在太师椅上,即使坐着仍感觉高出他人不少。
回百应扶起弟弟,便缩回手,收回袖子,用手掌托着倦倦的大脸。
他的手好像能无限伸展,又或者只是衣袖变长。
回百响汗毛乍起,心有余悸。他知道哥哥的“回天乏术”已练到化境,他坐着不动照样能击杀对手。
“哥,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回百响迟疑了一下,说:我捅了那么大篓子,你不怪我?
回百应捏了捏比鸡蛋还大的鼻头,又黑又尖的鼻毛从粗鼻孔里探出,像老鼠尾巴钻出洞口。
“我只问一句,你要说实话。”
回百响道:大哥请问,弟定如实回答。
““山海观”的事,你有没有份?老三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回百响肃然道:三叔的死与我无关,我可以对天发誓。
回百应道:你真的没有把消息透露给池家?
回百响道:绝对没有!大哥若不信,此刻便插了我。
回千风道:小响不至于出卖老三,何况那时他在忙别的事。
他有意把“别的事”加了重音。
回百应沉思一会,叱道:干。
他听出回千风话里有话,想了想那时自己弟弟正忙着梦梦姑娘的事,顿感心情不舒,败兴难平。
回百应瞅了瞅回百响,咕哝一句:我相信你。
“多谢大哥,我立刻和池家断绝来往,非教训他们不可,出掉我胸中恶气。”
回百应凶目一翻,扬声道:不,你要继续和池日暮打交道,而且要比之前更近,更紧密。
回百响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万雷疑惑不解的说:这是为何?
回百应看了看回万雷,却问回千风:三叔,你说呢?
回千风微笑道:洛阳城四家公子,实力强弱不一。但即使咱们“妙手堂”再强,也吃不掉另外三家,况且我们并非池家一个对手。游家步步为营,野心勃勃,日益壮大。葛家表面看实力不济,其实厉兵秣马,早有重振之心。咱们与池日暮硬拼,纵然灭了“兰亭”,游玉遮和葛玲玲必会趁机打劫,借势侵攫。咱们不能替别人做嫁衣!
回万雷忿然道:总不能和池家讲和吧?
回百应道:谁说我要和池家讲和?
回百响问:那大哥的意思?
回百应道:亦敌亦友。
回千风道:等游家,葛家两个敌一完蛋,我们就不需要池家这个友。
忽然,回百应一伸手拽住回百响的衣襟,将其拉到跟前,像老鹰捉小鸡般轻松,他凸瞪眼珠道:你继续和池日暮这小崽子交往。但你记好,以后任何事都不许瞒我,否则我会少掉一个弟弟,仅有的弟弟,你懂了吗?
回百响打了个冷颤,连连点头道:大哥放心,我一切听你的。
“呵,呵,呵。”回百应又干笑三下,松开抓住衣襟的手,拍了拍回百响的肩膀:很好。
此刻,有两人前来通报。
是林乃罪派来的,都是外三堂的小组长,分别是:“过界虎”胡汉山,“跃江蛟”回静波。
胡汉山面色微醺,略带酒气的揖手道:禀总堂主,林总管吩咐我俩来禀明郎府……
“等一下。”回百应突然打断胡汉山的话,皱起罗汉眉问:你喝酒了?
“呃……呃……属下喝了两杯。”
回百应又转向回静波问:你呢?
回静波弓身一揖:属下不会饮酒。
回百应又问:林总管交代的事你们都清楚吗?
回静波答:都清楚。林总管生怕传话有误,特意派我们一起来,以免通报时有遗漏。
猝然间,“篷”的一响,胡汉山便跌飞出去,他的头瞬时消失。
众人皆是一惊,只见胡汉山的脑袋被砸入墙里,深埋至胸口。他大半个身躯挂在外面,手脚像鸭子划水,扑腾了几下便耷拉下来。
回百应朝着回静波道:你可以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