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浮着几朵厚厚的浊云,灰蒙蒙的聚成一团,还掺杂着缕缕淡黄色的云丝。
杨魄回到堂内,有人升起了火堆,用木棍支着烘烤衣服。十几名伤重的镖师则倚靠在墙角,欧阳靓正在为他们敷药包扎。
他的肩伤也不轻,一条胳膊不太利索,可依然在为其他人察看伤情。
欧阳靓想手里有点事情干,让自己可以忙起来,别停下来。
只要一停,他就会念到弟弟欧阳靖的死,那样会心酸难过。
有同感的还有欧阳清,三弟的死对欧阳家打击颇深。不过,他与十名镖师忙于疏散百姓,也暂时忍住了悲伤。
转移大伙是杨魄的意思,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叶公好龙堂”一旦失陷,让镇上手无寸铁的居民怎么对抗无头军?
那不等同于一圈弱小的羊,遇到了饥肠辘辘的狼群,一概没有好结果。
所以他吩咐欧阳清带人,将老弱妇孺先行撤离,从“龙须小道”悄悄出镇。
“龙须小道”是一条蜿蜒崎岖,颇为隐秘的山间小路。向西十几里经过“大巫山”,穿越“小巫谷”,就能到达平遥县。
而“晋西镖局”就在平遥县的“烧酒镇”,也是眼下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里的当家人就是龙放啸的干女儿,人称“大姐大”龙阿妹。她幼时家人惨遭盗匪灭门之祸,独剩下她幸免于难,后遇龙放啸收养,改名姓龙。
龙阿妹也顺理成章的加入“风云镖局”,学习武艺,成了一名女镖师。后来逐渐崭露头角,当了镖头,又成为镖局当家。
她的江湖生涯十分顺坦,自己的亡夫“晋西第一刀”刘守德就没那么好运。
亡夫就是指她死了老公,成了寡妇。
刘守德是“风云镖局”三十二家分号之一“威震镖局”的局主,为人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在河东路口碑极佳。
多年前,他得罪了黑面蔡家总管“心黑手黑嘴巴黑”蔡多舌,派当时不算太出名的“伶仃刀”蔡小头将其暗杀。
龙阿妹从此就守了寡,蔡小头则跻身“八大刀王”之列。
一条命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境遇。
不过之后,龙阿妹振作起来,全身心投入事业中。当上了“晋西镖局”的局主,独挡一面。使得陕西路,秦凤路的江湖势力不敢染指河东一带。
她成了真正的“大姐大”,让许多帮会老大都畏惧三分的女老大。
杨魄唯有走这步棋,可要转移的人口太多。其中老弱妇孺居多,要将所有人安全撤离,“叶公好龙堂”的阻击战就极为关键。
守的愈久,撤出去的人就愈多,活下来的人也越多。
杨魄肩上的担子很沉。
责任重。
压力也大。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上百上千条人命。
越是这种危局,越必须冷静。
杨魄具备让自己冷静的能力。
总镖头的位子,不单单要武功好,遇事沉着。还要会排兵布阵,调军遣将。
他安排人手在堂前放置了阻挡步兵的“鹿角”,防止骑兵的“拒马栏”,派三十名“保家卫国”打头,十几名镖师压阵。两翼让“还我山河”剩余十几人,以及五六名会打暗器,能射弓箭的镖师掩护。
那是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
杨魄把所有可以战斗的人员全部顶在前面,堂内的轻重伤号也做好准备。防线一旦失守,伤兵随时殊死一搏,尽可能的拖延敌人。
孙硬反复的擦拭着乌铁长枪,仔细用心的擦,仿佛下次就再没机会擦了。
他其实是这样盘算的,可还是心里没底的问:杨总镖头,我们要坚持多久,才能让大伙脱离险境。
杨魄思索了一下道:天黑。
他的额头挤出深深的纹路,神色凝重,像极了远处的浊云,阴沉不定,郁闷不散。
“或许更久。”
杨魄又加了一句,语气有点愁苦和落寂。
孙硬心沉了一沉。
他心里明白:目下的人手伤的伤,乏的乏。就算撑到黄昏,恐怕三成把握都不到,要抵抗到天黑乃至更久,这比登天还难。
这是一场打不胜,赢不了的仗。
但为了武曲镇的百姓仍要打下去。
孙硬不知怎么搭话,可又想说点什么。
说什么好呢?
好像没有。
说了也没啥用。
没用的话,也只是废话。
既然是废话,那就还是别说了。
孙硬擦着枪想了半天,挤出了一句:我去帮欧阳教头。
他这一说,让欧阳靓立刻蹦了起来,还跳了出来。
“你去!我呢?”
孙硬道:你留在这。
欧阳靓一脸不愿意的说:哪有老子在前头拼命,儿子缩在后面当乌龟的道理?
欧阳靓说话间,眉头拧紧。他刚刚那一下子,牵动了肩伤,痛感终是藏不住的。
不过他表情无惧,眼神坚定。
孙硬道:你受伤了,去不得!还是留在堂内,万一我们顶不住了,再接应我们也不迟。
欧阳靓道:我们走镖的人受点伤,流点血太稀松平常的事!我又不是泥捏的,纸糊的,一掰一戳就不中用了。
孙硬错愕一顿,才说:你想哪去了,我可没那个意思。
欧阳靓反问:那是怎么个说法?
孙硬也反问:我与你相比,谁的身手好一点?
欧阳靓紧抿嘴唇道:你。
孙硬道:那我去才合适,更能帮得上手,再说你挂了彩,动武不方便。
欧阳靓强忍拿起了又大又沉的象鼻刀,冲着孙硬说:放心吧!我不会拖大家后腿,小弟的仇我做大哥能不管吗?就算死了也要对得起小弟。
孙硬和欧阳靓相处久了,知其性子倔犟,嫉恶如仇,兄弟之间感情甚厚。
平日他又好胜心重,积极参与总局诸事,是三兄弟里颇为上进的。
孙硬暗忖劝不住他,就转头看着杨魄。希望他能出言劝劝,或者拿个主意。
杨魄心里在惦记镇民撤离的事,还有无头军后续会有什么动作。
对方的“大自在天”,“绝天道”,“玉观音”,“快乐佛”,“知天下”都尚未露面,形势十分严峻。
他目光左右一扫二人,迟疑不定。
“都别让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何必那么麻烦。”
猝然间,一片刀光掠进堂内,斩向欧阳靓。
杨魄大惊喝道:快让开。
欧阳靓一愕,慌忙提刀封架。
那片刀光凌空分为七截寒芒,“噗噗噗噗……”一阵急促的中刀声。
只见,欧阳靓面容痛苦的扭曲,手上的象鼻刀“哐当”落地,他的身上有七处伤口在冒血。
“叶公好龙堂”的后面走进两人。
一人圆脸阔口,浓眉黑胡,身穿锦袍的中年财主打扮。
他后面几步之距,尾随一名十四五岁,活泼俏丽的少女。
那中年人手里握着一把短而钝的刀,刀刃非但不锋利,还有许多凹陷的崩口。
少女也有刀,一把刀身似象牙的银色弯刀,刀柄是用象牙制成,刀锷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一时间,堂内的众人皆骇然不止,孙硬拎枪一纵,跃到欧阳靓身旁。
他一看欧阳靓,心头一紧,知道他已经没救了。
欧阳靓中了七刀,每一刀都命中了要害,没有丝毫偏差。
他死了。
杨魄眼里流出愤怒的寒光,虽然对方是突施偷袭,他仍能用铁胆击飞那片刀光。
可他刚要出手,没预料对方其实出了七刀,由于每刀挥出的间隔极短,让人觉得只是攻了一刀。
他就那么一愣间,欧阳靓就中刀了。
孙硬咬牙切齿的骂道:我日你祖宗个球球。
那少女笑盈盈的说:爹爹,这人好凶哦!他还要找咱们祖宗算账,真好笑呀!
中年人冷冷道:嗯,是挺可笑的。
少女道:咱们自己都不知道祖宗在哪,他怎么去找啊?不如把他送下去慢慢找。
中年人点了点头。
杨魄厉声道:你是苗七步。
少女截声道:他是我爹爹。
杨魄又问:那你是苗野芽。
少女银铃般笑道:我是他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