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过去的那个特殊时代,人民的物质生活极大的匮乏,精神上也是一片荒芜,机砖厂也是明年才购入一台黑白电视机。平时工人们也就看看书,听听广播。
这一时期的书多以纯文学刊物为主,但不是人人都喜欢。相比起文学类书刊,广播则有趣得多,又是音乐,又是新闻,又是评书连载。
加上广播又是重要的宣传阵地,因此,工厂里安了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喇叭。大的和一个锅盖仿佛,小的相当于一个三岁娃娃的脑壳。除了厂办大楼顶上,每个职工宿舍楼、每个大杂院,甚至连公共厕所门口都钉了一个,做到全天候无死角覆盖。
下午五点半,杨月娥下班回家,在蜂窝煤炉子前做饭,孙永富则已经坐在小桌前就着一碟泡菜抿起了烧酒。等喝美了再迷瞪一会儿,好有气力上夜班。
广播响起,他已经喝得有点迷糊。
忽然,正在院子里做家庭作业的孙小小一道风冲过来:“爸爸爸爸,哥上广播了。“
孙永富:“上啥广播?“
“就是那个广播啊。“小小指着挂在路灯上的那个喇叭说。
“啊,混蛋孙朝阳是不是惹了什么祸被点名批判?“孙永富大惊,猛地把杯子一扔。
“不是不是,是表扬。“孙二妹兴奋得小脸通红。
孙永富定睛看去,几乎整个院子里的邻居都同时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聆听。
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清晰传来:“……孙朝阳同志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爱情,想和心上人相亲相爱,共度一生。但实际上写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我们时代的讴歌。在这个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时代,只要我们努力工作,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美好的生活必将到来……“现在广播稿都会再最后升华一下主题,把小情小调朝宏大叙事上靠上一靠,属于政治正确。
广播站也不能免俗。
不过,那边负责宣传的同志估计也觉得弄这么一个编者按没有说服力,加上有超级喜欢这首爱情诗,又补了一大段话。
“据我们了解,孙朝阳同志从小爱学习,每次考试都在七十分以上,当年他响应国家号召,下乡插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在建设农村的日子里,孙朝阳同志劳动积极,表现优秀,夏天冒着烈日在地里劳作,冬季冒着严寒跳进冰冷的水中,以血肉之躯抵抗决堤洪水,腿脚落下终生疾患。回城后,孙朝阳同志虽然在机砖厂小集体工作,却不抱怨不埋怨,依旧积极投入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
“他在工作之余致力于文学创作,写出了一首首动人的诗篇。“
“让我们向孙朝阳同志学习!“
……
院子里所有人都在鼓掌,孙小小更是兴奋得蹦蹦跳跳:“我哥进广播了,我哥进广播了。“
孙永富:“你哥又不是孙悟空,还能变成虫儿钻进去?“
其他都大声道:“老孙,想不到朝阳是个大作家啊,你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老孙:“也不看是谁的娃……月娥,你哭什么呀?“
杨月娥满面泪水:“朝阳什么时候落下终身残疾了,大冷天跳水里去堵缺口,他能不残吗?朝阳,我的儿啊,你还没有结婚就残了,以后谁家姑娘肯嫁给你啊?“
孙永富:“咱身残志坚,残得光荣,杨月娥你哭什么,烦死了。“
特殊的十年刚过去没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建设四个现代化,也就是把工作重心放在经济建设上,机制砖瓦厂的砖卖得很好,出窑口处汽车和拖拉机排长队。厂子里的工人也忙的要命,三班倒连轴干。
孙朝阳记所在的岗位半机械半人工,但八小时干下来还是有点累。等到干完交接班,又到澡堂子洗去身上灰尘,等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一点。
院子里已经退凉,他索性溜进屋中,躺到地铺上。这一觉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直到自己的脚被人摸醒。
睁开眼睛,太阳已经晒进屋来,母亲和父亲竟站在面前,仔细端详着自己。
孙朝阳吓了一大跳:“爸,妈,你们在干什么?”
老娘用手摸着他的脚踝和膝盖,泪眼婆娑:“朝阳,你让妈摸摸,疼吗,是哪里伤了,残了?”
孙朝阳;“没有,没有,妈,我好好的。”
杨月娥眼泪都掉下来了:“朝阳,广播上都说了,你三九天跳水里去堵溃坝,落下了病根,是个废人了。你才二十岁啊,就这样了呀,都怪妈妈,都怪妈妈?”
孙朝阳好奇:“妈,怎么能怪你呢?”
杨月娥哽咽:“当年让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的时候,按照政策,独子可以不去农村。咱们家虽然两个娃,可你下面是个妹妹,真朝独子上靠也靠得上。是妈没有去争,是妈没有去闹。去闹一闹,没准就闹下来了呢!我的儿啊,是妈害了你呀!”
孙朝阳哭笑不得:“妈,是广播上乱说的,我插队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缺水得很。为了争水,两个生产队的人每年打架。有一年是溃过坝,不过,溃的是小鱼塘,而且是大热天,跳进水里就当洗澡,大伙儿不知道多高兴。再说了,别人跳得,你儿子就跳不得。唐塔跳下去了,朝仓跳下去了,建国也跳下去了,我也不能不跳。对了,龚建国还拿来了肥皂和毛巾,咱们洗了个大水澡不说,每人还记工分,不知道多开心。”
杨月娥擦了擦眼睛:“真的?”
孙朝阳:“妈,我骗你做什么。这广播电台,为了搞宣传,自然要朝夸张里写。树立典型嘛,不搞点特殊事迹怎么成,这叫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这样才能给听众留下深刻印象,这样才能给予听众心灵的震撼。”
杨月娥一想,大热天的下水确实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说完,还是不放心地捏了捏儿子的腿关节。
孙永富:“那你说那爱情诗究竟怎么回事,你都被搞成作家了?”
孙朝阳:“这是六叔公在帮我。”他就大概把六叔公的安排说了一遍,道,他那天开会的时候确实犯了糊涂,大庭广众和建国闹,按照制度确实要被取消招工考试名额。六叔公就把他写的诗投去了县广播站,树了自己这个典型,生米煮成熟饭。既然已经是青年自学成才励志的先进分子,县里厂里自然不好意思不让自己去考。
最后,孙朝阳得意地说:“我当作家诗人怎么了,天生我才必有用,你儿子是个天才,大天才。”
孙永富这才知道这事的原油,即便再对六叔有意见还是忍不住说了声:“高,实在是高。”然后伸手去孙朝阳身上一阵乱摸。
孙朝阳:“我没残废。”
孙永富:“听说有稿费,伙食费交一下。你他妈吃老子喝老子,一分钱不给,今天再不交钱,老子锤死你。”
他刚上完夜班回家,睡眠不足,脾气坏。孙朝阳知道这事开不得玩笑,忙道:“我给,我给。”忙上交了十块钱,这才让老孙头满意地走开。
从前那个孙朝阳在小集体上班,每个月十四块工资,本来每月要交十块生活费的。可年轻人手散,花销大,他已经耍了两个月赖皮。
再不交钱,确实容易挨打。
被爹娘这一折腾,觉也没办法睡,不如起来写稿。
当下就铺开稿子码起来,今天上午状态不错,写了一千个字。
中午的时候,孙永富打着哈欠起来吃饭:“小龟儿子还在写检查……”
孙朝阳:“虽然说这事已经过去,但检查还是要写的。”
“嗯,认真写。”
孙朝阳:“爸,如果说我不是写检查,而是在写小说,然后赚上一大笔稿费呢?我想当作家,赚好多好多钱,让咱们全家人过上做梦也想想不到的生活呢?”
孙永富;“什么做梦都想像不到的生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就是个工人,还能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别以为你发表了一首歪诗,得了四五块钱就飘飘然,那是人家看到你六叔公的面子。做人,要脚踏实地。”
“我说了,我是个天才,世事无绝对。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孙朝阳看了看满院阳光,隔壁王姐种的玫瑰正在心花怒放。他忽然笑了。
院子里的邻居看到了孙朝阳,有人喊“诗人”有人喊“孙作家”,孙永富忍不住纠正:“娃娃写着玩,你们别开他玩笑。什么作家,坐家里,什么诗人,撕啥呀,我看他撕一张纸都费劲。”
孙朝阳也觉得尴尬,一想到等下上中班要和建国朝面,就隐隐头疼。
还好四点中去车间的时候,龚建国不在,说是请了假,在家里休息。
车间主任老陈朝他点点头:“朝阳来了,粉碎那边你别干了,从今天开始去库房。”
孙朝阳愕然,库房管理员工作轻松,而且是正式工才有资格干,自己一个小集体零时工,好像没有资格。
老陈说,你不是身上有残疾吗,路都走不了,再在生产一线不人道。
孙朝阳很光火,我哪里残废了,我跳一个给你看。
老陈道,广播上都播了,还能有假?朝阳,好汉子,身残志坚。不过,这是组织决定,你执行吧?至于库房管理是正式工才能干这事,你都作家诗人了,招工考试肯定能考上,干这个也就是提前几天。回家去吧,明天再来。
库房管理员工作轻省,上长白班,倒不用熬夜。的确是大大的美事。
但孙朝阳好好地被当成残废,却郁闷。回到家,家里人听倒说起这事都非常高兴,杨月娥又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孙小小:“妈妈,你说什么阿弥陀佛,你搞迷信。”然后又叫:“妈,我哥是作家了,你看他又坐在那里写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