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有几封信写得不错,终于让孙朝阳有了动笔回信的欲望。
其中有一个读者估计上了些年纪,传统文化造诣也深,信上说,孙作家的小说《棋王》已阅,很喜欢。小说里写到,王一生学的是道家的棋,道若行,便下山入世,有所作为。道若不行,则披散了头发,隐入山野,做那闲云游鹤。我在特殊年代受了些冲击,至今心有不甘,但读完这本道家的书,忽然想通了,放下了,心平气和了,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谢谢作家同志。
信末,还附了一张写着上面车二进三,兵四进一、炮二平一之类的口诀,说说他看了小说,想象出的王一生同时和九人对局的棋谱。
这是铁粉啊,得回信。
孙朝阳哪里懂得什么象棋,就把谱子收了,准备带回家给父亲孙永富。又在纸上写到,感谢你的来信,谱子已经收到,很喜欢。所谓道,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及态度。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归根结底,就是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往日种种,已成过去,不妨放下,由他去。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还回了一封广东读者的来信,读者是个厨师。信上说,他师承粤菜名师某某某,主制蛇羹,可惜师父已经去世很多年。作家同志《棋王》一书中,写到知青们制作蛇羹时,切蛇肉沾铁器便有腥味,得用竹刀,还有里面用醋膏提鲜,都是本门不传之秘。早年听恩师说过他有个儿子在六十年代的时候和他失散了,不知道作家同志是不是我那失踪的师兄?
信中,厨师还悲伤地说,师兄,你和师父的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现在师父已经仙去,还有什么恩怨放不下呢?
师兄,回来吧,回来吧!
信纸上,斑斑都是泪痕。
……
孙朝阳哭笑不得,这还来寻亲了?信不能不回。他在信上说了自己的来历和身份,道,我就是个回城知青,可不是你那六十年代失踪的师兄,组织可以为我作证。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不过,还是祝你早日找到同门大师兄。
……
随着读者来信一封封读下去,内容越发离谱。
有要向孙作家拜师学艺的,随信附了一首小诗,希望三石同志斧正。
看看诗写得怎么样也无所谓,问题是这哥们的诗稿竟然折成一只结构复杂的纸鹤。孙朝阳一拆,拆不开;二拆不得要领;三拆毫无线索;四拆心头火起,抓过一个编辑抽烟用的火柴,将这篇大作付之一炬。
有一封信是向孙朝阳借钱的,写信人说他也同样是插队知青,回城后一直没有工作,父母看他极不顺眼,是《棋王》这部小说给了他生活的力量。自己现在一切都好,就是经济是有点困难。听说你们作家只需要一动笔,钞票就大大滴有,能不能回个信,再随信汇款三十元。只需要三十元,你就能改变我窘迫的生活环境。
至盼,至要。
孙朝阳哈一声笑起来,这哥们儿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再说,没准就骗到钱了,梦想还是应该有的,万一呢?
这也太侮辱智商了吧。
又有一封信是骂娘的,估计写信的人有点年纪了,为人也老古板。在信中,这老头一本正经教训起孙朝阳。说,小孙同志,你刚插队回来,应该还是个小年轻。这十年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空前浩劫,多少有位青年下乡吃苦,荒废学业,这是国家的巨大损失。作为文学,应该揭批,控诉动乱对于青年的损害。
可你是怎么写的,农村都被你写成世外桃源了,又是捉蛇,又是大吃大喝,又是下象棋,又是看电影,你这不是为那十年的动乱张目吗?小孙同志,请问你又是什么立场?
孙朝阳看得抽了一口冷气,这不是神经病吗,谁说写小说就应该伤痕就应该控诉,生活已经够累的了,谁他妈喜欢看你在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小说,首先应该好看,应该有趣,让人看了觉得爽才是王道。
对这种老夫子,多搭理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
除了看信,孙朝阳还是选了几封看起来正常点的回了信,每封回信也就一两百字,内容不外是鼓励读者多读书,读好书,努力加强自己修养,努力建设国家。
都是老生常谈,八股文章。
写好,蹭编辑部的邮票,贴了,和退稿信和在一起,等会儿社里有专人送去邮局。
正写着,忽然有人再耳边扑哧一笑:“好书法,无门无派,自成一格。”
闻言,孙朝阳心叫一声惭愧。在后世他用电脑和手机打字多了,现在手写,经常提笔忘字,字也写的不怎么样。
他起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竟站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正笑眯眯地朝他挤着眼睛,神情诙谐。
孙朝阳:“什么无门无派,什么自成一格,根本就是狗爬搔。”
老头没想到孙朝阳竟豁达地承认字写得难看,心中就有几分喜爱,问:“你是青年作家的人?”
肖轻云:“牛老师好,介绍一下,这位是《棋王》作者,孙三石。三石同志,这位是《星星诗刊》的主编牛沙河牛老师。”
牛沙河的名字在文学青年圈里可是如雷贯耳,他本是诗人,在蜀地一省文学界的大拿,现在又是《星星诗刊》的主编。星星是什么地方,星星是中国现代诗的第一刊物,五一年创刊后,就发表过诸如郭沫若、朱老总、陈老总等政治文化名人的作品,对了,陈老总的《梅岭三章》就是在上面首发的。
而且,这些年,星星诗刊主推朦胧诗,推出了北岛、舒婷、顾城等一系列新生代诗人。可以说,八十年代的朦胧诗运动就是以此刊物肇始,并成为主要阵地。
在年轻诗人心目中,《星星诗刊》的地位甚至还超过国家级诗歌刊物《诗刊》。
牛沙河做为星星的主编之一,可见其在现代诗界的地位。
虽然身为编辑,但他的名字在中国朦胧诗历史上还是站有一席之地的。
孙朝阳忙站起来,恭敬地和和握手:“小子浮浪,冲撞长者,恕罪恕罪。”
牛沙河:“人不轻狂枉少年,你的小说我看过,写得好看。别人说你文笔老练,依我看来,却有一丝青年人特有的狂气,很让人喜欢。对的,创作就应该有老子天下第一的状态。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读者来信,好的,咱们回个信。不好的,甚至无理取闹的,就别搭理。”
孙朝阳:“对对对,牛老师说得对。”
肖轻云:“牛老师,你怎么想起到我们这里来的?”
牛沙河:“闻到你这边的橘子味了,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一步。”他不住顿足:“小肖,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等下你请吃饭。”
孙朝阳:“我请我请。”
牛沙河:“你的《棋王》稿费挺高的,肯定你请啊,咱今天就要打你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