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从成都回家休息了两天,就去工会报到。
公会主席姓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外号沙舵爷。之所以有了这么个匪号,并不是说老爷子在旧社会参加过封建会道门,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厂领导成员之一。
他被人这么喊,全怪刘晓庆。就在今年年初,刘晓庆主演的 武打电影《神秘的大佛》风靡全国。当初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电影厂去距离仁德县六十公里的乐山大佛景区取景,很多人都去看,据说当时还有个老太太因为拥挤,掉进护城河摔死了。
武打片是新鲜事物,电影一经播出,那跌宕起伏的情节,那精彩的打斗,看得人如痴如狂。虽然票价三毛一张不便宜,但厂里有青工还是连看五场。
电影中最大的反派就是沙舵爷,恰好机砖厂工会主席也姓沙,于是就被年轻人取了个沙舵爷的外号。
沙主席刚开始被人这么喊的时候很生气,还让厂里狠狠地处分了一个工人。但还是堵不了大家的嘴。他每天这么被人喊,也疲了。渐渐接受,到现在,甚至还学着沙舵爷的样子,在手里搓起了保健球。
沙舵爷是江南人士,以前在厂里是干工程师的,负责机械,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他书香门第出身,成分不好,和人说话都很客气,还带着旧社会的味道,见了女士就喊“太太。”比如看到孙朝阳妈妈,就喊“孙踏踏好,孙塔塔吃过饭没有。”
沙舵爷每次运动都会被冲击一次,凡事都看得开了,无所谓了,上班就坐那里看书看报喝茶,什么事都不想管,这简直就是孙朝阳梦寐以求的好领导。
孙朝阳同志新到一个部门,有心表现,腿脚麻利地扫地檫桌子,沙舵爷却搓着保健球道:“你搞卫生有什么意义,你不是作家吗,有时间搞搞创作,实在写不出来,就去图书室看看书,不比你瞎忙有意义?”
工会有六个人,除了沙舵爷,其他全是孙朝阳阿姨辈的,也都是厂领导的家属和关系户。平时的主要任务是管理管理图书室,厂领导开大会的时候布置一下会场,逢年过节联络一下县电影院,请他们过来放一场电影。其他时候,反正你按时来点卯就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既然大家都这样,孙朝阳也就放心大胆地摸鱼。
不过,啥事不做还是挺无聊的。在办公室坐到下午,跟几位阿姨把该摆的龙门阵摆完,沙舵爷终于派下活来,让孙朝阳在工人俱乐部外面的黑板报上写板书。
小孙接过稿子一看,顿时感觉法克。
原来,这是一篇禁书名单。厂里很操心青年的精神文明建设,怕青年读这些不好的书,搞乱思想,玷污灵魂。
书目很长,总计有五十多本,皆为上级定下来的。其中有好些都是孙朝阳在未来读过的,有《侠女刺雍正》《冰川天女传》《江湖三女侠》《散花女侠》,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带一个女字,先禁了再说。
孙朝阳很不以为然,这里面好多梁羽生的小说,梁先生传统文化功底深厚,他的书都是清水情节,别说男欢女爱,男女主角从头到尾手都没牵过一回,到故事结束,不知道怎么的就结婚了。
连他的书都禁,真是毫无道理。
说来也怪,金庸的小说竟然没有一本上榜,这有点奇怪。
另外上榜的书还有大名鼎鼎的《一双绣花鞋》,至于更有名的《少女之心》可不敢看,抓到就要判刑。
孙朝阳正写着,沙舵爷就背了手在后面看,感慨:“不愧是写出《棋王》的大作家。”
孙朝阳大喜:“舵爷,我这板书是不是写得很好?”
沙舵爷:“天马行空,逍遥自在,别具一格,大有道家风格。”
孙朝阳老脸一红:“那就是写得不好了。”
沙舵爷:“岂止不好,简直是不堪入目。不过,你的长处在写作,字好不好都是细枝末节,郭沫若的字就不好。我让刘踏踏来写吧,她当过两年子弟校老师。今天也没事了,你如果想回家就回家吧。”
孙朝阳作为国营企业员工的第一天终于结束,如蒙大赦,高高兴兴溜了。
前世他转正后的工作没有变动,依旧在瓦机房,记得那天挖了一天页岩,倒是不累,但浑身都是土,跟庙里的菩萨一样。现在因为有了作家的名头,坐起办公室,日子可比当初爽多了。
杨月娥和小小都在家里。
看到儿子回家,杨月娥忙问今天上班如何,跟领导和同事相处得如何?孙朝阳说,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沙舵爷和几位阿姨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还用相处?
杨月娥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你在人那里工作,就不是晚辈,而是部下和同事,要摆正自己位置。
孙朝阳点头,说,那是,那是。
正说着话,天上下起了小雨,深秋到了,在没有温室效应的八十年代,四川的秋天温度低,杨月娥的毛衣已经打好,掏出来让孙朝阳穿上,尺码正好。
因为下雨,杨月娥就拿出伞让孙小小给父亲送去。
孙小小正在写作业,孙朝阳说你继续做,学习就是学本事,学会了本事是自己的,我去吧。
刚出门不两步,斜刺里就跳出来一个人:“朝阳,你这是要去哪里。”来人正是龚建国。
孙朝阳:“啊,是建国,班上得怎么样?”
龚建国:“今天第一天报到,跟了个师傅,我们在矿山上转了一天,反正就是检查输送带有没有破损的地方,给轮儿上油。你知道我是个闲不住,成天在山上跑,心里舒服。师父喜欢我力气大,人活泼,大家相处得也好。这工作我很喜欢,关键是钱多。朝阳,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瓦机房。”
孙朝阳:“你跑来找我就是为了说一声谢谢?”
你如果真要谢我,就回家揣起钱和粮票请我到馆子里搓一顿。
龚建国忽然郁闷,掏出烟狠狠地抽了半天,才道:“朝阳,你是作家,我听人说,作家最懂得人情世故,我心里有道坎过不去,你一定要帮帮我。”
孙朝阳看他满面少年维特之烦恼,忽然明白,问:“是不是和宋建英的事,你们还没有进展?”
龚建国嗯一声,点点头:“朝阳,建英不是喜欢看书吗,我说你那首诗是我写的,谁知道后面弄成那样,我都没脸见她了。”
孙朝阳也郁闷:“这事确实是个意外,都怪我六叔公,我也不想的。”
龚建国一支烟抽完,又点了一根:“朝阳,我不怪你,从那天起,我看道建英都是躲着走的,也有点死心了。”
“那你今天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这不是转正式工了吗?”
孙朝阳瞬间明白龚建国的心思,这哥们儿出了个大糗之后,确实也没脸去见宋建英。不过,他是正式工了,这年头正式工可不得了。国企待遇好,工作体面,打个比方,相当于后世的中产。
龚建国现在是正式工了,感觉自己的底气又起来了,决定继续追求厂花。不过,前番弄得实在太尴尬,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来请孙朝阳这个发小出个主意。
孙朝阳嗨地一声:“建国,不就是搞对象吗,你弄得这么复杂。宋建英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你投其所好就是了。”
龚建国:“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她喜欢读书,喜欢文学,我这才送诗的。要不,你再帮我写一首?”
孙朝阳:“还来?建国,真没有用的。”现在爱好文学的青年多了,并不是他们真的喜欢读书,喜欢诗歌小说散文。主要是这个时代比较特殊,人们的精神生活贫乏。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乐子。是文化产品稀缺,才造成了这个特殊现象。而且,有的人看书读书,其实也就是赶个时髦。”
再过个几年,等电视机录音机普及了,大家日常的娱乐消遣就会转向电视和音乐,再然后是电子游戏。
就孙朝阳所知道,宋建英现在是喜欢读书,但后面就会成为狂热的电视迷。到九十年代就会迷上打麻将,一打就是四五个小时,连饭都是龚建国送到麻将馆里去的。再后来,那两口子去了南方做生意,听说还发了财,因为和他们断了联系,具体情况如何,孙朝阳也不知道。
但孙同志可以肯定地说,宋建英并不是文学女青年。龚建国想靠写诗获得美人芳心就是做无用功。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龚建国唉声叹气,又开始抽第三支烟。
工人收入低,抽的都是不带过滤嘴的平嘴烟,烟丝糊满了他的嘴唇。再看到他悲伤的表情,孙朝阳有点好笑,拍拍发小肩膀:“我说过,你们的姻缘是老天注定的,老天爷最大嘛!宋建英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挺懒,挺依赖人的。你只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多关心关心她,比如帮她家打蜂窝煤洗洗衣服做做饭拖地扫地什么的,反正就是闷头干活,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她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开始依赖你,也就接受你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你先得让宋建英的父母喜欢上你,切记,切记。”
确实,在记忆中,建国追求宋建英的时候就成天跑人家里去,见到活就抢着干,干完就跑。宋建英既有点觉得自己堂堂厂花嫁一个普工有点亏,又享受宋建国的照顾和服侍,不主动不点头不拒绝。后来还是她父母忍无可忍,直接包办,让两人凑成一对了事。
龚建国:“嗨,朝阳你还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现在就去找宋建英,雨伞给我。”
“你拿伞干什么?”
“建英今天上班,应该是没带伞的,我要去接她。”
说罢,就抢了伞兴冲冲去了,害得孙朝阳淋了一脑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