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又帮小陈看了十几部投稿,直看得脑壳都晕了。说句不客气的话,投稿中九成九都是文字垃圾,不少小说连文笔都不通顺,错别字病句连篇,感觉就好像有人用一把锯子在你脑袋里使劲锯。又好像有人将一团棉花塞你嗓子眼中,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像他这样代文学老年,对文字非常敏感,顿时难受得要命。
八十年代是文学的时代,千百万青年都在写作,颇有后世网络文学大军的味道。所有人都在搞文学,幻想着自己的作品发表后一举成名天下知,金钱美女社会地位滚滚而来。
做为青年们文学的引路人,编辑同志的工作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孙朝阳实在有点受不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过模样,就把史铁森的稿子装进包里,乘了公交车赶去草厂胡同。
草厂胡同是个大地名,史铁森家的具体位置是史家胡同。史家胡同的人都姓史,北京土着史铁森自然也姓史。
孙朝阳到了地头,天已经完全黑下去,周围的四合院次第亮起了灯,昏昏黄黄。因为还冷,街上也见不到行人,他又看了看稿子上留下的地址,走了几步,就看到前面的一座小院长着一棵高大的合欢树,那就史铁生的家。
院门没有关,院子不大,比孙朝阳现在住的地方小不少。却是私人产业。
孙朝阳站在院门口驻足观望,心中羡慕得要命,好地方啊,这院子在二环以内,未来做为古建筑不在拆迁范围。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就值上亿人民币,史同学就算不写一个字,未来也是亿万身家。妈呀,这才是一生下来就在罗马啊!
我如果是史铁森,估计每天除了喝茶打牌遛鸟就是听德云社,顺带谈他十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事了穿衣去,深藏功与名。还写什么稿啊,写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赚钱吗?赚了钱,最后不也是为了享受生活。
可叹史铁生因为患病,因为残疾,因为对人生绝望,还自杀过好几次,这没必要嘛。我是残废了,可只要有钱,我就能比普通人走得更快,飞得更高,史同学还是没有看透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铁森,史铁森,你在家嘛?”孙朝阳喊了几声,没有回答。但正房的灯却亮着。他好奇地走到门口,朝里面看去。
只见客厅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坐在轮椅上,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呆呆地看着墙壁上什么东西。
这人正是史铁生,和后世网络上的相片一模一样。
只见他嘴唇不住翕动,好像在说些什么,因为隔着一扇门,也听不清楚。
“冥想?念咒?思考文学,思考人生?墙壁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不会是埋了一具尸体吧,躺尸剑法所向披靡。”孙朝阳好奇,就在屋外偷看。
史铁森念叨了半天,忽然一咬牙,摘下身边落地台灯的灯泡,伸出左手食指,艰难地朝灯头里戳去。
孙朝阳吃惊,得,史铁森这是想不开要寻死啊!我这是撞了什么鬼,竟然赶上了。
史铁森在陕西插队的时候,腰就疼得厉害,回京治疗过两次,效果都不理想,到最后一次手术之后,他就彻底站不起来了。想当初,他还是个运动健将,在足球场篮球场上肆意挥洒着青春,并获得过校运动会跳远冠军。
但该死的疾病把他彻底固定在轮椅上,什么都做不了,哪里都去不了。
他痛苦,他绝望,他暴躁,他用头撞墙,摔碗,砸东西。
是母亲以温柔的包容,帮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也是在母亲的鼓励下,他拿起笔开始文学创作,成为大千文学爱好者中的一员。
可就在前年,母亲因为长期的操劳和悲伤,以四十来岁的年纪就撒手人寰。
天塌下来了。
史铁森不知道自己哭过多少次,他活不下去了,他想死。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史铁森先后自杀过三次,上街去撞汽车,上吊,甚至还把一瓶用来治疗肾病的药吞下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他今天又想起去世的母亲,想了很久很久,至于支撑不住了。旋下灯泡,心一横,就要去摸电门。
“灯泡没坏啊。”门开了,一个声音传来。
接着,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他身边,夺过电灯泡,凑跟前端详。
史铁森:”你……“
没错,进来的人正是孙朝阳。
孙朝阳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怎么,想自杀?没必要吧,人生多么美好,何必想不开。“
史铁森大怒:“你是谁,怎么闯进我家的,请你出去,出去!“
“嘿,你一个残疾人,还这么凶,你能怎么着我?“孙朝阳笑道:”别忘记了,我是救了你的,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喊破了天,我也算是见义勇为。“
史铁森:“滚出去,滚啊!“
孙朝阳:“其实摸电门死不了的,二百二十伏电压没危险,最多让你麻一下。而且,电表那里是带保险的,一短路就烧保险丝。史铁森同志,如果你真的想死,先得把保险丝换成粗铁丝。不过这样一来你还是死不了,因为还有个总闸。最后的结果是整个小区停电。“
“我……“史铁森一想,是这个道理,顿时说不出话来。
孙朝阳继续道:“就算一切顺利,你死在屋里也很麻烦。铁森你是不是有个十岁的妹妹,她还不得被你吓坏了。吓坏小孩子,太缺德,一般人可干不出这种事儿来。“
史铁森:“我我我,我没想过要吓我妹妹的。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孙朝阳:“你死了,你妹妹没有照顾很可怜的。你想啊,大冷的天,她还要四处求爹爹告奶奶,请邻居帮忙料理后事,送你去火葬场,买公墓,举行追悼会,多麻烦啊!“他摸着脑壳:”别说十岁的孩子,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都大如斗,咱们做人的最基本原则首先就是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史铁森:“你是在侮辱我吗?“
孙朝阳:“没有没有,老哥,做人要讲道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这个理儿?。“
史铁森铁青着脸不回答。
孙朝阳把灯泡装上去,又从包里掏出稿子放史铁生腿上:“我叫孙朝阳,现在是《今古传奇》的编辑,你的稿子不行,不能用,我路过这里,顺道给你带过来。写的什么呀,就是垃圾,毫无价值的垃圾。就算发表,也是浪费纸张。我劝你从此封笔,老实呆家里。别做当大作家的白日梦。”
史铁森自从瘫痪之后,万念俱灰,如果不是写作,他也支撑不到现在。文学是他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工作,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宗教。
他也知道自己写得很好,常常为自己优美的文笔为傲。
可就在此刻,他最热爱的事物却被孙朝阳践踏了,顿时一张脸气的通红,张口欲言。
孙朝阳打断他,眼睛一鼓:“怎么,不服气?如果不服,欢迎来我社投诉,咱们好好扯皮。我是出来打酱油的,还要回家做饭呢,走了。”
说完,故意鄙夷地看了史铁森一眼,冷笑着走了。
刚出史家院子,孙朝阳就摇了摇头:“惭愧,做了个恶人。”
寻短见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念头不通达,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活不下去。这个时候你得找其他事儿来打岔,分散他的注意力。史铁森就算恨我也无所谓,只要别想着去死就行。
果然,等孙朝阳一走,史铁森除了愤怒,还是愤怒,甚至用拳头砸了半天墙壁:“可恶,可恶,可恶啊!什么东西,竟然说我的稿子是垃圾,我不服,我不服!孙朝阳,我必须和你理论,等着,你等着。”
史铁森是个温和的人,但他已经彻底被孙朝阳激怒,胸臆之中充满暴戾之气。
但自杀的念头却是再也提不起来了。
次日,孙朝阳照例下午才去编辑部。蒋见生照例不在,就连魏芳也不在,只剩小陈一个人独守空房。
孙朝阳:“瞎子,其他两位爷呢?“
小陈被孙朝阳喊做瞎子很不开心,回答说,魏芳开会去了,出席区一个什么解放思想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会议。
孙朝阳咋舌,说,魏芳姑奶奶是尖屁股,开会那么长时间她坐得住吗?小陈反驳说,要不朝阳你去?孙朝阳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我受不了那个罪。
小陈又说,蒋见生去了xx大学出版社,看能不能问那边要几个人,社里不是缺编辑吗,这么下去活儿都没人干了。
孙朝阳不以为然,撇嘴:“我觉得大约估计是没有人肯来你们这里?”
小陈:“怎么就没人来肯来?”
孙朝阳:“你想啊,《今古传奇》就是个不正经的单位,说是私营吧,却是区文化机构指导xx大学出版社主办。所说全民所有制吧,所有的资金都来自蒋见生,日常工作也是老蒋在负责,财政一支笔,反正就是一包乱账,迟早解体倒闭。我是没有办法,妹妹要来北京读书,才挂了个编辑的名。别的人好好的在出版社干着,国家干部当着,肯来这个不明不白的单位,那不是朝火坑里跳吗,得混得多差才来《今古传奇》?”
是的,像这种混合所有制企业,到九十年代改制的时候非常之扯皮,闹出很多事来。
孙朝阳说话难听,小陈郁闷,这孙三石说谁混得差呢?他不服气:“你胡说,刚才蒋总编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问上级要了一个非常棒的编辑,才华横溢,眼光敏锐。”
孙朝阳倒是意外:“真有人愿意来,谁呀?”
小陈:“蒋总编就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个男的,还有残疾。”
孙朝阳:“残疾人,残哪儿了?”
小陈;“我真的不清楚,人家是拿了残疾人证的,评的是三级还是六级。”他人糊涂,记性也差,反正是什么都不清楚。
正聊着,一阵冷风刮来,门帘子被人掀开,就见史铁森推着轮椅面如沉水进来。
孙朝阳心道:果然来找我理论了,史铁森同志,只要你没有自杀就好,咱们慢慢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