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母只是抹着眼泪,谢父则闷头抽烟。
孙朝阳呆呆地坐在谢桦家的沙发上:“不可能吧,没道理的。”
1982年对于顾诚和谢桦来说,其实挺成功的。先说谢桦,进北师大附中之后,教学成绩优异,不出几年,就能成长为全国优秀教师。另外,她在国内的刊物上也发表几首组诗,不少诗作还被收录进正式出版的诗歌合集里。至于顾诚,一口气出了几本集子,乃是朦胧诗派的带头人物。
顾诚和谢桦今年都加入了北京诗作家协会,和史铁森同一批被发展进去的。至此,顾诚和谢桦拿到了正式的作家资格,这也标志着朦胧诗得到了官方认可,成为显学。
实际上,在后来的九十年代,朦胧诗,以及北岛舒婷顾诚也进入了大学中文系的教材,被大家所推崇并单独开了研究课题。
如今,顾诚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大好,却不是声不响起就跟谢桦移民出国了。
八十年代出国热,家里孩子出国乃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本应该高兴的。但谢桦父母早就意识到顾诚的不靠谱,担心女儿未来的生活,加上谢桦又是偷偷跑了,形同私奔,他们完全接受不了,伤心得要命。
孙朝阳安慰了他们半天,才问:“去哪里了?”
谢母:“去了西德,说是要在欧洲游学好几年。”
孙朝阳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谢父把一口烟气长长地吐出来。大约是被烟熏着,孙朝阳眼睛火辣辣的,忙伸手去擦。
谢桦母亲反安慰孙朝阳:“朝阳,你要坚强。我懂的,我懂得……”
孙朝阳有点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谢母:“孩子,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总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能两全其美。”
孙朝阳抓抓头:“伯母你是不是想说,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谢母突然哇一声大哭,摸着孙朝阳的头就说:“孩子,伯母知道你遭受了苦情。对,世间安得双全法,谢桦终归是辜负了你。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谢桦比你大四岁。而你,今年才二十一,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一对,我想啊,我们可以慢慢等,等着你长大。你是个多么好的青年啊,伯母对不起你,对不起。”
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孙朝阳的脑袋抱住。
孙同志大骇,几乎窒息,他想说伯母你真的误会了。
谢桦父亲丢掉烟头:“好了,好了,事情不发生已经发生,咱们得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谢母这才止住悲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钞票和一封信递给孙朝阳。
钱是谢桦上次跟孙朝阳借的,是从北京到慕尼黑的机票和旅费。先换了外汇券,又换成马克。
信是谢桦留给孙朝阳的。
孙同志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安慰了谢桦父母半天,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怕错过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就告辞而去。
八十年代的北京城主要街道上的亮化工程搞得不错,道路两边都是高高的路灯,灯泡做白玉兰形状,照得一片通明。
孙朝阳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撕开信,借着路灯的灯光读起信来。
孙朝阳同志您好: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在异国他乡。是的,我跟顾诚去了西德,他拿到了西方一所大学的创作基金,我们出国后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以前我们就梦想过去阿尔金山下的一座小城,搞个刊物,写写诗。朝阳,你当时还笑我们不切实际,属于头脑发热。你是小说家,你性格稳重,你观察生活,描写生活,你是标准的现实主义者;而我们是诗人,我们却想插上翅膀,在苍穹上连翩起舞。这大概就是诗人和小说家的区别吧。
没错,我现在的生活其实是优渥的,我每天都心情平静地去上班,然后按部就班地回家师范睡觉。未来,我会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师,书香馥郁,桃李天下。我的人生会很圆满,很幸福。但这些却不是我想要的。
朝阳,我的朋友,我不想要那种生活。
我想要飞翔,朝更高的地方飞。那怕那高天云上寒冷、缺氧、被太阳炽烤,我还是要向上,粉身碎骨也值得。
更重要的是,我身边还有我的爱人。对,就是顾诚,我爱他,这就够了。
朝阳,哦,我的朋友,不可否认,我很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热情开朗,你的嬉笑和对所有人的嘲讽,你就像是俄罗斯文学中的契可夫,那么的有趣,和你说话是那么的令人欢乐。
但正如一首歌里说的那样“最善良最勇敢的啊,究竟是哪一个,亲爱的山楂树啊,请你为我想一想。”可惜我找不到我的山楂树。
朝阳,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哭了很久。
谢谢你曾经来过。
谢桦。
此致
敬礼
……
孙朝阳把信折了,放进上衣口袋。
外面的路灯好亮,车窗玻璃上倒映着一张年轻的满满青春的脸。
1982年,孙朝阳二十一岁,对于未来有很多计划,他才不会遭受苦情呢。
但心里却莫名莫名其妙一阵难过,“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这句话是对的,但放在自己和朋友的身上却无法接受。
回到家后,孙朝阳想了想,提笔回信。谢桦母亲给了他谢桦近期在西德的联系地址。
谢桦同志您好:
你的留信我已在令堂那里收到 ,知悉你出国之事。其实,您出国的事情我是不赞同的,因为无论是在学业还是艺术创作上并不能给你带去多少帮助。如果仅仅是想出去走走看看,也是可以的,权当是次旅游。
另外,令尊令堂年纪已经大了,需要儿女在身边照顾,他们养大了子女,于情于理,我们也应该回馈他们,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我无意责备于你,但这么做个人觉得是不妥当的。
至于你和顾诚,你们是有爱情的,作为一个外人,我无法评判。但作为您,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想说,有时候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命中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物值得我们去珍视去守护。
另从你以往对顾诚同志言行举止的描述中,我感觉他精神状态不是太好。我前一段时间读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如果您有时间最好带他去医院看看。我并不是要冒犯顾同志 ,只是出于对您的关心。
谢桦同志,对你的突然出国我很难过,有点不知所云,还是希望你您好……
写完信,孙朝阳在书桌前坐了很久,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顾城同志明显在精神方面有问题,只是这年头的人还没有想到那方面去,也没有这个意识。
那么,就让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吧,虽然以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
距离去中作协报到,参加颁奖仪式没几天了,孙朝阳接到通知回《今古传奇》编辑部去。他也打算找史铁森问问什么时候到作协报到,大家走一块儿。
刚在约定时间走到杂志社,抬头就看到蒋见生正指挥两个工人大门口拉横幅。上书:热烈祝贺我社编辑孙三石史铁森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杂志社勇夺全国文学大奖,还拿了两,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炸裂般的所在。
全体员工都在外面排队,照相馆的工作人员已经来了,在门口立了个架,估计要给大家拍合照。史铁森坐c位,胸口挂着大红花。
看到孙朝阳,所有人都在喊:“朝阳,快来,拍照了!”
陈瞎子拿了大红花寻着孙朝阳说话的方向跑过来,兜头就挂到蒋见生脖子上。
蒋见生:“错了,错了,套错了……咦,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是套圈游戏中的石膏娃娃。”
众人爆笑,史铁森更是笑得差点从轮椅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