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六,孙小小下午放学就回家了。她并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半个月大哥经历过一场很严重的感冒,听到孙朝阳惊喜的叫声,把头探过来:“哥你又发表作品了,这次稿费应该不少吧。”
孙朝阳捧着汇款单,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不少?”
孙小小:“哥你每个月都会收到不少汇款单,早审美疲劳了。这次竟然高兴成这样,看来钱应该不少。”
孙朝阳:“小机灵鬼,钱是不少,但也并不比老蒋那里多多少,只是这次发表的作品对我意义重大,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哦,有什么重大意义?”孙小小正拿着破麻布缠室外水管上,北京已经冷下去,整天都是雪花在飘。如果水管被冻坏,事情就麻烦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二妹生活自理能力强,什么活儿都做得来。
孙朝阳上去帮忙,一边干活,一边大概把这事说了说。
孙小小惊喜:“哥你终于发表长篇小说了,一个小说家如果没有长篇,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小学的时候,子弟校老师让写作文《我的理想》,问我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同学们有写要当科学家的,有写要当画家的,有写要当音乐家的。那时候我们觉得这个家那个家,简直就是天上的神仙,太了不起了。现在想不到哥哥你也是作家了,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是一场梦。”
孙朝阳:“小小,那你的作文是怎么写的呢?”
孙小小有点不好意思:“哥,我的理想可没有那么高大上,我写我长大了要当机修工,当老师傅。在咱们厂子里,车间里的机修老师傅有技术,收入高,受人尊敬,连车间主任都不敢得罪。我想,如果我以后成了机修师傅,爸爸妈妈就能过好日子。哥,你是不是想笑。”
孙朝阳:“有点……我们的小小多么漂亮一个姑娘啊,实在想象不出你穿着工作服,满手机油的样子,那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呢,还想不想当机修工?”
孙小小:“还想。”
孙朝阳惊讶:“不会吧?”
孙小小:“这么说也不准确,上次不是有国外学生来交流吗。外国的中学生随身带了好多先进的电器,我从来没想到过录音机小得跟磁带一样大,可以戴着耳机听。他们手上戴的电子表好漂亮。还有计算器,都不用电池,没电了,晒一会儿太阳就好。我想啊,都是人,为什么这些东西外国人能造,我们就造不出来。明年文理分科,我想学理科,将来学电子。”
“有前途,想法不错,哥支持你。”孙朝阳连声夸赞。
兄妹俩说着话,孙朝阳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孙小小:“二妹,你们和外国的中学生联谊,他们是不是十八岁就独立了,不用家里一分钱,所有学费生活费都自己在外面上班去赚,还有,他们夏令营的时候是不是人均背着六十斤重的背包来个三十公里越野?”
“怎么可能?”孙小小惊讶地看着大哥,说她这次联谊认识的几个日本女中学生都是当地有钱人资本家的小姐,不然也不可能出国。她们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家里人给的,抵得上普通日本人一年的收入。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出门都有佣人贴身照顾,怎么可能去越野。如果说能吃苦,没有人比得上咱们中国人。
“对了,听说她们马桶里的水可以直接喝?”孙朝阳调侃。
孙小小扑哧一声:“胡说八道,哥你从哪里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的自来水不喝,喝什么马桶,多脏啊。不过,日本的女生抗冻倒是真的,外面都零下几度还飘着雪,人家都是短裙光着腿,那么冷,难怪长不高。”
孙朝阳点头:“是啊,大冷天光腿确实够勇。小小,咱们是要学习外国,但学习的是人家先进的科学技术,别学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别学他们的文科。”
孙小小:“我学什么文科啊,一点兴趣都没有。哥,你不知道我现在一写作文就头疼,一看到数学公式什么的就来精神。哎,我还是大作家孙三石的妹妹呢,丢人啊!”
孙朝阳:“作文还是要好好写的,我去做饭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哥给你改善伙食。我等下还得去电台播节目呢!“
他就跑去厨房,米饭蒸得已经快要熟了。他就提起菜刀剁排骨,今天晚饭吃红烧排骨,天气冷,得补充热量。
剁完,焯水,烧油,把辣椒生姜辣椒酱大蒜放里面炒。
正忙着,孙小小走进来。
孙朝阳:“去写作业,这里用不着你。”
孙小小:“哥,我刚才打开咱们家的信报箱,看到一封信,是爸写来的。”
孙朝阳正要洗手去接信,孙小小说:“哥,你忙着,我来念吧。”
她撕开信封,开始读起来:“我儿朝阳,乖女小小,见字如面。”
孙朝阳:“哟,还文绉绉的,老爹怎么来这套?这信肯定是别人代笔。”
孙小小笑道:“对,是别人代表的,字迹都不一样,我继续念。”
“我儿朝阳,乖女小小,见字如面。自八月一别,已逾百日,心中甚是挂念。但,大丈夫生于世,当举翼高飞,一展鸿鹄之志,方不枉来世上一趟,上次收到你们来信,听闻一切都好,父甚感欣慰。你们又说,寒假的时候要回老家过年。但为父却感绝为不妥。
朝阳你工作很忙,要写作,小小要补习,要参加社会实践,也忙。从北京到成都,来回费时一周,就为见我们一面,有何意义。就算见上一面,大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又能得到什么?还不如留在北京好好工作好好读书,这才是最大的孝道。
为父从事极重体力劳动,最近感觉身体不适,每每夜里被筋骨之酸疼痛醒,已经向厂里提出申请,调去其他岗位,当然收入是要少很多的。所以,多寄些钱回来。
倒不是我贪你们那点散碎银子,主要是你们母亲最近身体也不好。胸闷燥热,大冷天的背心出汗,需吃冰棍才能压住心火,得去医院看看。
好了,别回来,免得为父看到你们就心烦。”
……
孙朝阳喃喃道:“怎么可能没意义,怎么可能没意义?嗨,这油烟,熏眼睛了。”
“是啊,好大的烟。”
兄妹俩都揉着眼睛。
晚饭的红烧排骨也不那么香了。
吃过饭,孙朝阳对小小说:“二妹,等下你给爸妈回封信,就说,咱们春节不回四川了,让他们休探亲假来北京过年。”
孙小小很高兴:“爸爸妈妈来北京当然好,可爸那脾气,他肯来?”
孙朝阳:“爸身上疼还好,估计是长期体力劳动后的劳损。妈心口发热的事不能耽搁,我打算带她到北京的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别拖出什么大病。这事你要把厉害关系跟爸说清楚,他应该能知道轻重的。对了,明天寄信的时候,顺便汇点钱回家。”
“哥,妈的身体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孙朝阳心中沉重,上一世小小去世后,母亲就是因为心情郁郁患病离世的。在这一世,一切都改变了,但母亲的身体还是有隐患,不能大意。
前一世,孙朝阳做为一个男人,心很粗,很多东西都想不到。此刻的他心理年龄已经七十岁,对于家庭和亲情尤为重视。
到了广播站,他一边翻看广播站的听众来信,一边想着远方的父母,难过得要命。
对于听众来信,他一向是不在意的,今天因为心情关系,一目十行,竟读了三十多封,信件放满了一大张办公桌。
支抗美过来了:“朝阳,咱们今天晚上的节目说什么?”
他们每天节目前半小时都会讨论一下议题,设置个大框架。
孙朝阳情绪不高,一边看信一边敷衍:“随便说说就是。”
小支:“随便说说?那怎么行,领导会批评的。”
孙朝阳:“批评就批评吧。”
支抗美:“可是……”
孙朝阳恹恹道:“实在没啥说的就放音乐吧。”
支抗美哭丧着脸:“朝阳,咱们是文化类节目,不是音乐台,老放歌也不是个事儿。”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孙朝阳抓了几封听众来信,就进了直播间。
“,开始。”
一段音乐后。
小支:“欢迎收听《月下夜谈》,我是支抗美。”
孙朝阳:“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孙三石。”
支抗美惊讶地看了孙朝阳一眼,这位老哥今天怎么没说“我的月亮你的心,好男人就是我,我是孙三石“不对劲,很不对劲。
上次听众来信,他已经被金主任指着鼻子骂了半天娘,如果不是孙朝阳说情,奖金估计已经扣光。
如果今天的节目搞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小支心中忐忑,强提起精神:“孙作家,今天你要带给听众朋友们什么话题呢?“
孙朝阳轻轻地用带着磁性的嗓音说:“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是家书,小支,你一个人在北京工作和生活,是否接到过父母的来信?“
小支:“接到过,每月一封,有时候是爸爸写的,有时候是妈妈写的。“
“那么,他们写什么呢?“
“就是问问我现在生活还好吗,身体怎么样,天气凉了,多加点衣服。另外,还寄了好多好吃的。上个月,妈妈给我寄来了两条腊鱼,还有两双她老人家亲手纳的鞋垫。别人鞋垫上要么绣上一朵梅花,要么绣上一个五角星。妈妈在上面绣了条小金鱼,因为我乳名就是小金鱼。朝阳,你乳名是什么?“
说起妈妈,愣头青小支转头看着窗外的飞雪,眼睛里全是温柔。
孙朝阳:“我乳名挺好听的,叫秀姑儿。我们那地方的风俗,男孩子取女孩子的名字,好养活。但喊起来感觉不对味,妈妈就喊我大名了。我爸妈也每个月给我和妹妹来一封信,说的也是让我多加衣服,多吃饭的的话儿。可见,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鲁迅先生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我认为,所谓的情感都是一样。“
他低低地说:“我们从生下来,生命中认识的第一个人是父母。后来还会认识邻居家的叔叔阿姨,认识院子里的小伙伴。等到读书了,还会认识老师,认识同学。男同学,女同学,甚至有的人还会让我们心动,感觉到青春之美好。但是,等到毕业参加工作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多同学都不再联系,包括那个让我们心动的女同学。“
“然后,我们还会认识同事,认识许多新的朋友。现在回头一看,童年时的小伙伴,邻居叔叔阿姨的名字跟相貌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们已经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
“工作几年后,以前在学校读书时同学们的模样也会在我们记忆中渐渐模糊,他们也会被我们所忘却。“
“其实,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认识新朋友,忘记老朋友的过程。人生就是一群人结伴长途跋涉,走着走着,很多人都走散了。“
“但是,父母却永远在我们身边,这就是人际关系中的强关系。即便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依旧有一根看不见的纽带,通过家书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在这寒夜里感到温暖,受到慰籍。“
“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走散,是的,一辈子。今天晚上,我们的主题就是家书。“
小支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孙朝阳:“进一段广告吧。“
音乐声响起。
这次用的是何情新专辑里的一首歌,既不是《粉红色的回忆》也不是《美酒加咖啡》。那两首歌放这里和整个氛围不搭。
音乐放完,孙朝阳又说:“最近电台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信是某个女孩儿的写给父亲的信,就是我们所说的家书。我很奇怪,你既然要写信给爸爸,写好直接寄过去就是,为什么要送我们电台里来。等我看完信,才弄明白,原来,女孩儿的父亲去远方矿山下井挖矿讨生活,已经两年没有消息。她想请我们电台念念信,希望父亲能够听到。“
支抗美惊讶地看着孙朝阳:“读信?“
孙朝阳:“对,读信。女孩叫苏芬,她的爸爸叫苏有财,河南南阳人。“
孙朝阳开始念信:“苏有财同志您好,我是你的女儿苏芬,自从两年前你去山西矿山工作,就一直没有写信回家。家里一切都好,妈妈的坟我每年清明都会去烧纸拔草,地里的小麦长得也好,生产队的人都照顾我,给的工分也高,但年底还是倒找补了些粮食。对了,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果了,想问问爸你要不要吃柿饼,要的话,我摘些下来晒。好了,没啥可说的,爸爸保重身体,爸爸再见。“
孙朝阳:“苏有财同志,如果你此时正在收听广播,或者有认识河南南阳的苏有财同志的,带个信给他,说她女儿让我回家吃柿饼。“
“好了,进一段广告。“
音乐声起。
小支不满:“朝阳,这信没意思,不就是吃柿饼吗,听众又不喜欢听。“
“柿饼只是个幌子,其实是女儿想见父亲一面。一个姑娘,独自生活在农村,可想有多艰难,父亲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孙朝阳说:”你不懂的。“
支付宝同学很不满,哼了一声。
孙朝阳接下来更过分,他又开始念信了,念的是一个男孩子写给女朋友的情书。
普通人的写作能力就是那样,啰啰嗦嗦,很琐碎,也没有重点。男孩子写他在街道工厂车间上班,厂子里是做蚊帐的。机器一开起来,人就得走个不停,每天要走好几万步,走得脚肚子都硬了。
男孩子对那个叫小芬的姑娘说,小芬,当初我们搞对象的时候,咱们围着县城一圈一圈的逛,从下午五点走到晚上十点,怎么就一点都不觉得累呢?
男孩子又写道,今年冬天县里的天气竟然很热,十二月份了,还有蚊子,晚上被咬得睡不着。可是为了存够和你结婚的钱,我舍不得买蚊帐,就那么硬扛的。哈哈,小芬,一个蚊帐厂的工人没蚊帐用,你说好不好笑?
……
“朝阳……“支付宝同学听到这封狗屁不通的信,很担心,这玩意儿谁稀罕听啊,再念下去,听众都要跑光了。
他正要插话打断,但接下来孙朝阳念的文字却像一记大雷打在他心上。
“小芬,我搬家了,蚊帐厂分了房,在xx街xx号,有栋红砖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棵香樟树,晚上的时候,香得很。怕你在天上看不到,找不到我在哪儿,我等着你,我想跟你结婚。”
……
孙朝阳念完信,轻轻道:“小芬说,她晓得了。”
“欢迎收听《月下夜谈》,你的月亮我的心,好男人就是我,我是孙三石。现在,一首《野草和栀子花》送给这位朋友。”
音乐声轻轻响起:“晚风渐渐把我们吹散,身边少了你真的不习惯,以后的我再没有爱上谁的打算,可一个人难免孤单……”
雪静静在窗外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