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北京民间艺人地位不高,被人称之为下九流。他们通常在天桥摆摊,靠行人打赏过活,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艰难。新社会了,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艺人变成了人民艺术家,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演出场所也换到影剧院大剧场音乐厅。
现在像这种练摊的还真不多见。就算有,那也是在小地方乡下。
李小兵记得多年前在老家赶大集,就看到有民间艺人为了推销打药,提起黄鳝尾小刀随着胳膊一路划下去,划得鲜血淋漓。把他给吓坏了,那简直就是童年阴影。
李小兵好吃,做得一手驴肉火烧。陶爱国妈妈对自己帮助很大,他很感激。但大杂院里空间有限,不好起炉灶。今日索性就上街买了几个烧饼,又买了一包酱驴肉。刚要回,就看到女子正在说书。
他喜欢听书,尤其是喜欢《说岳传》中笑死牛皋气死金兀术那段。此刻听到有人讲,就好奇地站旁边吃着酱边听。
女子继续说道:“这位黄博士是着名数学家冯诺依曼的助手,和约翰纳什合作过。五十年代归国后,进入国家数学研究所。这一日,有一个叫安在天的男人走进了研究所,他来自神秘单位701。那么,701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单位呢……”
“……于是安在天就出了一张卷子给数学家们做,但可惜没有人能做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听到有人练摊,还有不少路人驻足观看。半导体早已经普及,大伙儿没事的时候都会打开收音机听上半天。里面最受欢迎的节目是评书,袁阔成老先生现在已经是明星级的人物了。
评书最重要的是抖包袱,你要在讲故事的故事中不断设置悬念,然后解包袱,观众一听“嘿,原来是这样,有意思有意思。”这样,人家才肯听,才肯给你打赏。
这里面有很多技巧。
但女子显然不是太会讲故事那种,一个故事说得啰里啰嗦,半天也理不出头绪。就算有头绪的地方,用的也是书面语言,都叫人听不太懂。
一个听众顿时不满:“喂,我说那位姐们儿,你是不是在直接背书啊。咱们有这工夫听你絮叨,还不如买本书自己看,好歹落了一叠纸在手里,看够了上茅房的时候也能使使。”
又有人道:“光说书有什么劲,开场诗都不念。人家说书的有时候还要唱上几句,你这算啥?”
“对对对,你哪怕背一段鼠来宝,也比现在有意思。”
女子却不理睬,依旧一字一句地念着,别人的议论好像和他没有关系似的。大伙儿议论半天,渐觉无趣,一个接一个散了,只剩李小兵一人因为吃到一块驴筋,在旁边只顾着嚼。
“同志你好。”女子突然停下来。
李小兵一口把驴筋吞下去:“我吗?”
女子点头:“为了伟大的解密事业,为了国家和民族,我们都要贡献出自己的所有,甚至生命。自从进了701,我黄依依早把自己当成死人了。”
李小兵迷惘:“我不明白。”
女子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李小兵手中的酱驴肉和饼。
李小兵这才恍然大悟,把一块饼撕了个口,夹了驴肉,塞她手里:“饿了吧,要不你吃点儿,送你的。”
女子:“我不是乞丐。”
李小兵:“乞丐又怎么了,人活在世上,谁不遇到天灾人祸。”
女子忽然激烈:“我不是乞丐,我是数学家,我为国家挨过饿,我为安在天院长流过血,我为了爱情甚至死过……爱情,爱情,我的爱情死了。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吃点饼怎么了。我要吃白面包,我要喝牛奶。我鲁小春不是乞丐,不不不,我是黄依依,我是黄依依。”
她一只手捏着火烧,另外一只手激动地挥舞着。
李小兵忙又夹了一块火烧塞她空着的拿那只手里。
回到家后,李小兵把饼一一夹了肉给陶爱国妈妈和邻居们吃。大伙儿肚子里没油水,都说好吃。
李小兵摇头道,这火烧能吃吗?首先,火烧的饼要现烤,吃的就是那种热腾腾的焦香酥脆,冷了面就韧了,咬一口像咬棉花,没意思。还有这酱驴肉,佐料虽然多,但一通煮,味挺乱的。酱料卤药说穿了其实就是中药,讲究的也是君臣佐使。什么料是君,什么味是辅。第一口咬下去应该是什么味,回甘应该是什么味儿,都要层次分明,秩序井然,丝毫乱不得。
陶爱国妈妈叫了声阿弥陀佛,道,小兵你还真是讲究,难道你懂做火烧。
李小兵就说自己以前跟邻居学了多年,得了点皮毛。这院子实在太挤,不然自己还真想起个炉子烤些给妈尝尝。
他现在叫陶爱国母亲妈妈,内心中早已经把这个善良的老太太当成了亲娘。
陶爱国大口啃着火烧:“拉倒吧,吃个饼还吃出这么多花样来,只要里面夹着肉,无论什么,都好吃。小兵,我看你就是吹牛。依我说,火烧还是太土。真正好吃的东西是蛋糕,就是外国电影里外国人吃的那种。嗨,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对了,咖啡究竟是什么味儿,小兵你有钱,你喝过没有,说说。”
李小兵抓抓头:“我也没吃过,蛋糕我估计和桂花糕差不多吧。至于咖啡,大约是甜的,甜得齁人那种,有时间我买点给咱妈尝尝。”
吃过火烧,他看了看手表,又到了每日去偷窥何情的时间,就说声自己有事,戴上帽子,用围巾捂了口鼻,急冲冲出门。
刚出大杂院,外面那个不知道叫黄依依还是鲁小春的女子竟站在外面巷子里站在马路牙子上激情洋溢地说书:“请把我当成闪电,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闪烁过,照亮整个天空,然后消失。人生,不就应该这样吗?”
可惜路人已经失去了兴趣,也没有人看。
只一个小孩问大人“阿姨在做什么?”大人回答道:“她是一个诗人。”
一个邻居看到李小兵:“小兵,出去啊?
李小兵:“吃饭没有?“
邻居:“吃过了,你呢?“
李小兵:“吃了吃了,出去逛逛,迟点回来。“
小兵今天运气不太好,在旅馆附近潜伏半天,待到夜里九点,才看到何情母女回家。他目送女神进了旅馆,这才满意地跺了跺已经冻僵的脚回家。
当进院子,陶爱国就神秘地挤着眼睛:“小兵,你小子,你小子,呵呵,真是小看你了。“
李小兵:“怎么了?“
陶爱国上下打量着他,悠悠道:“ 年纪不小了,想成家了啊!咱们可是说好了,整日只知道打熬气力,把女色放在心上不是好汉。得,你还是先回屋看看吧。”
正在这个时候,李小兵才发现自己的小屋里亮着灯,录音机开着,广播频道有音乐声传来,一把外国梵婀玲拉得人心慌,跟锯木头一样。
他走进去,霍然看到先前那个说书的女子正在里面。
女子脱去外套,只一套贴身衣服,即便裹着被子,已经掩盖不住那热辣辣的身材。细腰长腿,大熊,三十岁姐姐的美丽很有冲击力。
李小兵惊呆了:“你——怎么回事?”
女子目光痴痴的,满是亮光:“安院长,你相信爱情吗?你不喜欢我,你不敢喜欢我。你是个胆小鬼,枉生了一副男子汉的身材。可我还是爱你,现在,请你握住我的手好吗?”
她猛地抓住李小兵的手:“多么冰冷啊,像你的心一样。安院长,我们都需要燃烧,发出真理的光和热,即便化为灰烬,即便陷入空无,即便无法涅盘。”
李小兵:“我的妈呀!”
陶爱国爆笑。
梵婀玲还在演奏,接下来的曲子李小兵却听过,是何情的《美酒加咖啡》,演奏家改编得不错。
女子突然钻进李小兵的房间引起了大杂院的一片混乱,夜里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玻璃上都结了霜。她穿得单薄,也不好撵人走,要出人命的。没办法,只能让她暂时在屋里住一夜。
李小兵无奈,跑去跟陶爱国挤。
陶爱国家住房也紧张,就里外两间小屋。里屋是母亲卧室,外面归他,平时兼做饭厅厨房客厅。两个房间用一张屁股帘儿隔着。
他很好奇,忍不住问:“小兵,那女的叫什么?”
李小兵:“好像叫黄依依,又好像叫鲁小春。”
两人聊天,里屋陶爱国妈妈听到,忍不住插嘴:“还用假名了。”
陶爱国:“小兵,你会不会把人家怎么了?不然,人怎么可能追上门来。”
里屋,陶妈叹息:“情债难偿,小兵好孩子,咱们可不能做翻脸不认人的混账事,那太没良心。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啥,是清白。人家把清白之躯都给你了,把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你了。”
李小兵:“妈,我没有,真没有啊。”
陶爱国:“放屁,怎么没有,你连人名字都晓得。那女的现在就躺你床上,如何解释?”
“我没办法解释。”李小兵欲哭无泪。
还好次日早上起来,女子却走了,这让李小兵偷偷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