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1983年9月2日。
青年作家孙三石作品引起争议。
孙三石是最近几年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他所创作的短篇小说《棋王》长篇小说《暗算》一经发表,就引起文坛轰动,成为新生代寻根小说的代表作家。尤其是小说《暗算》的出版发行,更是位列本年度纯文学出版物销量的前茅。
但是,《暗算》一书中虽然表面上描写的一群在战斗在密码破译特殊战线的工作者的丰功伟绩,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作家文章中似乎隐晦地对英雄人物进行抹黑,这在读者中引起了巨大争议,特别是有过同样工作经历的老同志,对孙三石表达了强烈的愤慨。
一个曾经在电码破译战线工作的同志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表示,他所从事的神圣事业和战友们的牺牲不容玷污……
……
《江城日报》1983年9月4日。
孙三石作品研讨会在北京举行,与会文学评论家和学者激烈批评。
孙三石作品研讨会上月在北京xx宾馆举行,除作家外,还有各大文艺评论家、在京高校文学研究所专家学者。孙三石刚发表的长篇小说《暗算》因为其所传递的不健康世界观、人生观和道德观,受到激烈的批评。
着名评论家xxx说,孙朝阳书中的塑造了几个所谓的天才,并且,在天才的带领下侦听和破译了敌人的电台,获得巨大胜利。但是,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我们的事业仅仅靠几个天才就能成功,那么置其他工作者的付出于何地,集体的力量又从何体现?我们还要问,历史究竟是英雄创造还是人民创造的?大是大非问题,不容含糊。
着名美学家xx评论说,孙朝阳的写作手法虽然使用了许多现代欧美文学的技巧,比如意识流、时空交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花团锦簇。实际上不过是用来掩盖其庸俗和充满腐臭气息的思想。是的,小说中全是男男女女的描写,故事的主线也是乱搞男女关系。文章重在教化,是劳动人民的精神粮食。我想请问作家,他创作出这样的文艺作品,对于社会风气和精神文明建设所起的坏作用和恶劣影响,该负什么样的责任……
……
《新民晚报》1983年9月2日。
文学应该是典雅的,是美的,是健康的。
孙三石作品研讨会在北京举行,我市着名文学评论家认为其长篇小说《暗算》就是一个穿着华丽龙袍的丑陋老妪,脱掉了,里面是丑陋的肉体。
文学是用来审美的,而孙作家却反其道而行之。试问,审丑对于这个社会,对于人民的精神文明建设又有什么意义……
……
没有风,窗户外天空黑如锅底,层层乌云如岩石垒在穹顶,却密云不雨,只隐约有闪电掠过。
八三年九月初的北京暑气还没有消退,今天更是闷热得要命,坐在办公室不片刻,身上的汗水就不停渗出来,片刻之间身上的衬衣就被汗水泡透。屋中,大林和悲夫还在不停抽烟,头顶的吊扇懒洋洋转动,把烟味、脚臭味、汗味搅合在一起,分外酸爽。
这样的天气让孙朝阳想起四川老家,川西坝子的夏天也是同样闷热如桑拿。
上个月的作品研讨会孙朝阳和迟春早和与会专家们发生激烈争吵,下来后,评论家们纷纷撰文对他进行批判。孙同志本不是太在乎的,评论家们说穿了就是喷子,人家靠这个生活的,跟他们计较没有意义。而且,那些批评和争论也仅仅存在于文学圈,属于纯粹的学术交流——你得让别人说话——加上他又忙着内蒙组稿的事情,没功夫搭理。
谁料事情才过去半个月,经过发酵,这一事件上了主流媒体的版面,变得不可收拾了。
在二十一世纪,受到网络的冲击,传统媒体一家接一家倒闭,全靠财政拨款维持。如果没有国家扶持,如晚报早报这种玩意儿,那是一份也卖不出去。大家拿起手机,什么新闻看不到,还不用花钱。
但是,八十年代的传统媒体可不一样,因为读者没得选,要想获得外界信息,全靠报纸。只要你的名字上了报纸,立即就会成为新闻人物,为全国人民所熟知。
就好像后世的网红那样。
不,比网红的名气更响亮,而且得到的实际好处和坏处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只要媒体愿意,他可以瞬间把你搞臭,让你社会性死亡。也可以瞬间让你成为名人,功成名就。
八十年代的记者是无冕之王,新闻媒体是第四权,那可不是说说而已。
显然,孙朝阳现在是红了,但也开始了社会性死亡之路。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看报纸,刚开始的时候还满不在乎,但等到外面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他才开始头疼了。
不用说,打电话过来的都是各大报刊的记者,要电话采访孙作家。提到问题刚开始的时候还多种多样,但最后都集中在《暗算》一书中阿炳妻子出轨和黄依依乱搞男女关系的情节上。
这年头的记者专业性可不是后世的媒体工作者可比的,他们知道什么内容才是读者最爱读的,最有话题性——饮食男女,轧姘头——当然,报道的时候你要本着批判的态度,文章结尾最好再弄个编者按什么的。
记者是这样问的“孙作家您好,请问你设计出黄依依这么一个浪荡女子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不不不,我不是质疑你的艺术创作。没错,有缺点有缺陷的主人公确实可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但是,你想过一个作家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吗?”
还有记者问:“孙作家,听说你写过一本叫《寻秦记》的通俗小说,一百多万字。小说中,有一夫多妻的情节,有大量的男女关系的细致描写,简直就是集封建腐朽反动思想之大成。有专家说你的书不雅,请问你有什么看法,你又该如何向社会解释?”
这已经是挑衅了,但孙朝阳知道记者大爷惹不得,即便心中再不耐烦,还是和气地分别解释起来。
对于前一个问题,他是这么回答的:我只是想创造一个浑身缺点的天才人物。天才就好像是锋利的宝剑,我们只要她的锋芒就够了。但锋利的宝剑却容易折断,更容易毁灭。鲁迅先生说,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世人看。《暗算》一书的读者都是成年人,成年人自有自己的判断。至于作家肩上所担负的社会责任,我不认为我的书传递了不正确的观念和思想。这一点,我建议您和报纸的读者去看看xx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迟春早教授发表在某某刊物上的评论文章,他写的就是我想说的。
机会难地,顺便帮老迟扬一下名。
至于记者对《寻秦记》的质问,孙朝阳不敢大意,回答说:我是一个作家,寻秦记是历史小说,自然要写出战国的时代风貌。春秋战国时代的古人都是一夫多妻,男女关系混乱。孔夫子还是非法同居生下来的,我总不可能写古人都是正人君子,一生只爱一个人吧,那不成了历史虚无主义了?是是是,我承认我的作品挺俗的,但俗文化也是文化。明清小说中也很俗气,比如三言二拍,比如笔记体小说。对了,笑林广记中不也有很多少儿不宜的故事,不一样正式出版发行。我认为,文学创作有其特殊性,如果对谁都挥舞道德大棒,也谈不上百花齐放,谈不上文学艺术的繁荣了。
……
整整一个上午,孙朝阳都在接电话,嘴巴都说干了。
办公室里,悲夫不住地摇头,大林则满面担忧地看着孙朝阳,默默地接过孙同志手头的工作。
毛大姐哪壶不开提哪壶:“朝阳,你写黄色小说了?”
孙朝阳苦笑:“没有,我哪敢呢,要判刑的。”
悲夫:“小毛,不要乱说话,咱们和朝阳是一个集体,现在最重要的是团结,要团结一心,共度难关。”
毛大姐点点头,叹息:“朝阳现在成名人了,不过却是坏名声,别被封杀了才好。”
大林:“怎么封杀呀?”
毛大姐:“反正他以后写的东西没刊物敢发表,就好像当年的丁宁那样。”
大林:“不发表就发我们刊物啊,我来做朝阳的责任编辑。”
悲夫:“对,这里是朝阳的娘家,我永远支持他。”
孙朝阳摸了摸额头:“高主任,各位同志,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你们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再说了,我也不写散文。主要是没几个钱,还在文学界造不成什么影响。费而不惠,就不浪费力气了。”
这一摸,摸出了一手汗。
中午吃饭的时候,雨还是没下下来,老丁也知道孙朝阳的事情,特意加菜,给孙主编做了份他最喜欢的干菜焖肉,说是自掏腰包请客。
午饭继续吃出一身汗,到下午的时候,孙朝阳背心都泛起了盐花。
叮——
电话铃又响。
编辑室其他三人都没有动,同时看向孙朝阳。
孙朝阳苦笑起身:“得,催魂铃又来了。”
他拿起电话:“喂,你好,《中国散文》,请问你找谁?”
“你好,请问你是孙朝阳同志吗??”对面问。
“对,我是孙朝阳。”
对面道:“我是xx派出所,事情是这样,有个老同志刚才在小李河钓鱼的时候跟前去制止的工作人员发生争执,闹到我们派出所来。老同志是外地人,说是认识孙编辑你。请问你有空过来处理一下吗?”
说完,就挂了电话。
孙朝阳感觉一阵莫名其妙,什么老同志,什么钓鱼,怎么又说认识我让我过去领人,这乱七八糟一比吊糟的。
派出所距离编辑部只有四五百米路,和编辑部是警民共建单位。前一段时间,悲夫还想过让孙朝阳负责这事,挂个联防队副队长。大家都是兄弟单位,以后还要打交道,既然人家有请,却不能不去。
带着满脑子浆糊和不知道是第几身臭汗,孙朝阳走进派出所,定睛看去,眼珠子差点掉地上。只见,水生老头被人铐在窗户的铁栏杆上。
他个子不是太高,只能踮着脚,很辛苦。
看到孙朝阳,老头大吼:“孙朝阳,你快让人把我放下来,我要死了。”
孙朝阳看他狼狈,心中大快,哈哈笑:“老水,你这是咋了?违法乱纪了,我就是平头百姓,可帮不了你。”
水生:“你不是主编吗,未来还要升总编,副县级干部,快点,快点,手疼。”
孙朝阳倒是不急,问公安同志发生了什么事。
派出所的民警说,老头今天拿了鱼竿跑附近小李庄河钓鱼。那地方最近有人偷水闸当废铁卖,立了案的,到现在还没有抓到人。水生跑那里一蹲,就引起革命群众的警惕,上去盘查,老头一副吃不完要不完的样子,态度蛮横,还张口骂娘,最后被人用一根电线捆了手送派出所来。
老头刚开始还嘴硬,被铐得实在受不了告饶,才说认识孙主编你,我们这才打电话过去。
“孙主编,你认识他吗?”
水生:“认识认识。”
孙朝阳:“不认识。”
水生:“什么,孙朝阳,你放屁。”
孙朝阳对警察说:“公安同志,你看看,犯罪分子这什么态度,要不再铐两小时。”
公安笑着拿出钥匙把水生放下来:“孙主编,人家都能叫出你的名字,还说不认识?你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性。来来来,登记一下,签个字,把人带走吧。”
水生一被放下来,不住揉着被勒疼的手腕:“孙朝阳,我们没完,绝对没完。”
孙朝阳:“老哥,我可是来救你的,别恩将仇报啊。”他提起笔在材料上担保人一栏签了字,又递给水老头。
水生气呼呼地签上“何水生”三个字,一手好看的黄山谷体:“鱼竿,我的鱼竿得还给我。”
孙朝阳拿起靠墙壁上的鱼竿,一看,心中就赞了一声:钓鱼姥的装备真不错,即便是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