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春早和妻子吵了一架,愤而卷起铺盖搬去了办公室,郁闷得要命。
吵架的原因是因为儿子。
前头说过,迟春早的儿子在校办工厂当工人,主要的工作是给水管镀锌。活儿比较劳累,收入也低。
娃娃毕竟才二十出头,人生刚开始,自然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下去,有事没事就扭着迟教授闹,让换个坐办公室的工作。
开玩笑嘛,儿子不过是初中文凭,做得了干部吗?再说,自己也没有那个能力帮忙。
不过,见天被孩子闹说工作辛苦,再不去上班了,迟春早也挺头疼。
前一段时间,儿子谈了个对象,长相还行,和娃娃站一起,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为了追求这个女子,娃娃是用了些手段的,说自己是文学院副院长大学教授的儿子,家里有身份有地位有钱。
人家一看,嘿,知识分子家庭干部家庭,也就答应了。
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不假,但文学院除了院长,下面有六个副职,自己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知识分子干部家庭也不假,可大学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个。至于有钱,哪有什么钱。老两口每月就一点死工资,家庭花销大,几乎存不下什么。
至于娃娃,一个月三十来块钱,出去搞对象,两天就花光了。没钱怎么办,就问老爹要。老爹不给,他就偷偷去摸家里放钱的那个抽屉。前几天他在对象面前吹嘘家里买了摩托车,洋气得很,有时间一起出去兜风,自然收获了崇拜的目光。可是,人问起什么时候把车骑出来的时候,那就要命了。
得,慢慢攒吧,一天偷一点,总有一天能存够钱。
迟春早抓住了娃娃几次,气得要命。别看他平时在外面温文尔雅,但对孩子的教育却简单粗暴,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现在国家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还好你偷的是家里的钱,如果在外面,足够把你给枪毙了。别人提起我们家都说是书香门第,你爹是教授,你爷爷是中学老师,你太爷爷是前清秀才。怎么到你这辈就成了个大字不识的几个的工人。咱们迟家的文脉断了,断了。
你没本事,人生看不到前程也就罢了。还不学好当小偷,你你你,你这是自我毁灭!
迟春早捶胸顿足。
儿子被他抽了两巴掌,心中也是火透了。回嘴道,我没本事,我没本事,不也是你教出来的。你如果有本事,为什么不给我找个好工作,为什么不赚花花绿绿的钞票回家。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迟家文脉,不能换来好吃好喝的文脉,我看断了也就断了。
迟春早:“放屁,我写那么多文章,光稿费就一大笔。”
儿子冷笑:“豆腐块文章值不了几个钱,就算发表在杂志上,也就十来块几块钱。能买来大房子,能买来摩托车,能买来电话机。你看常来咱们家的大作家孙朝阳,人家一个月赚多少钱,人家吃的用的都是进口货,光一架手表就抵得上你全副身家。同样是写稿子,你看看你自己。”
“忤逆不孝的东西,天打雷劈的畜生!”迟春早一直觉得自己学富五车,天生我才,但满腹经纶换不了柴米油盐,心中异常抑郁。收入是他的逆鳞,顿时暴躁,拿起饭桌上盘子就砸到娃娃嘴上。
瓷片碎得满地都是。
“你干什么!”老妻尖叫,拉住迟春早。
“让我打死这个冤孽。”
迟春早儿子嘴破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血,冷笑:“迟春早,别以为我不知道家里穷的原因。你堂堂教授,副院长,赚的钱都花在小姑娘身上了。呵呵,学校里对女学生成天围着你,一口一个迟教授的喊着,一口一个教授我想听你的课。你飘了,你得意了,天天跟女学生在一起,口口声声女权女权,你一个大男人说女权,好意思吗?不外是跟人小姑娘吃吃喝喝,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你造的。”
迟春早前一段时间开了文学鉴赏课,专门讲孙朝阳的暗算。他的水平还是挺高的,课上得有趣,堂堂爆满。下来后,也有不少女学生来找他谈文学。
迟教授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一旦出事那可是要判死刑的,因此平时和女学生们刻意保持距离。但内心中难免有点得意,男人嘛。
此刻被儿子揭穿这点,他又羞又气,正要爆起。
“啪!”老妻一记耳光抽他脸上:”迟春早,你跟我滚,家里不要你了,就让我跟儿子相依为命吧。”
说完话,妻子就嚎啕大哭。
迟春早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了家门,郁闷地睡在办公室长椅上,把颈椎病都睡出来了。
食堂伙食难吃得要命,怎么也比不上妻子做的饭菜。另外,住办公室,洗澡、洗衣服、洗脸刷牙洗脚什么的,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只几日下来,他的贴身衬衣起了腻,袜子板结成硬邦邦的,头发一抓一手油,心中的烦恼愈甚。
这个时候,他才痛感在家千日好,痛感以往有老妻的照顾,日子过得多顺心。
中年男人,图的不就是个安逸顺心不折腾吗,我这又是在折腾什么呀?
想起妻子,想起儿子,他心中突然酸楚。是啊,他们文化少,言谈粗俗,大伙儿在一起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可他们却是自己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啊!而且,家里弄成这样,自己这个一家之主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呢?
一个男人不能为妻儿带来优渥的生活,那就是一种耻辱啊!
迟春早又是痛悔,又是自责,心中难过得要命,甚至想: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就应该进厂当干部,再怎么说工资也比在大学高,我现在百无一用是书生。
正烦闷中,邮递员来了,送来不少信件,其中就有一本《中国散文》,是孙朝阳帮他订的,一订就是一年。
迟春早懒懒地翻开杂志:“咦,朝阳发表了两篇散文?写这玩意儿做什么,稿费低,在文坛也毫无影响力。他有这精力,还是写一部大长篇来得实在,我也好为他鼓吹。”
“《风雨天一阁》,好像是宁波那里的一处名胜古迹,听人说过,且看看孙朝阳怎么写?“
迟春早这一看,寒毛顿时竖了起来:“这文章……竟然好成这样……不就是写景状物,他还提升到文化的高度上去……散文也可以写这么大的题材。不不不,这不是散文,这是哲学思考,这是人文精神……“
接下来的《都江堰》一文让他又是一惊,依旧是宏大叙事,写人和水的关系,写世俗生活和道的关系,写宇宙和人类的关系。
迟春早再也坐不住了,跑领导办公室拿起电话机就拨通了《中国散文》的号码。
说来也巧,接电话的竟然是孙朝阳:“你好,中国散文,请问你找谁?”
“找你。“迟春早忽然怒骂:”孙朝阳,你浪费题材,你一浪费还浪费了两个好题材。这两个题材,你明明可以写两部长篇小说的,几千字就完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迟教授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