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厂是莽流原单位,一家大出版社的下属企业,大伙儿都是一个系统的,彼此都熟悉。
他这次来印刷厂是谈《文化苦旅》再版的事情。
所有的出版手续都已经办完,就差在印刷厂这里制版上流水线了。
第一版的《文化苦旅》因为是莽流下海第一次试水,经营策略上比较保守。首印数不多,纸张、装帧都很简陋,书页之间都没有用棉线装订性,直接抹上一层胶水了事。反正一句话:能省则省,省下的钱可不都装进我的腰包里了吗?
不过,渠道那边却有意见了,说,莽流你搞什么呀,读者反映说你的书拿手里翻上几次都脱页了,各大书店和书报摊点都不敢进货,怕坏了散了砸手里。而且,你这玩意儿做得太潦草,摆在书架上不出卖相。
反馈回来的意见莽流倒是虚心接受,头版首印的时候他不是没钱吗,自然一切从简。现在手头活泛,再版的时候倒是可以在质量上下下功夫。
况且,第一版的制版印了十万册书后已经不能用了。
这才有莽流坐到印刷厂办公室的缘由。
印刷厂厂长兼书记是他的熟人,彼此认识好些年了,倒没有过多的客套,直接谈事儿。
莽流说,《文化苦旅》再版他打算印四十万册,你用最好的材料,让技术最好的工人给我做,不差钱儿。
他拍了拍自己那口被钞票塞得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提包,上面印着的“作家协会”字样分外醒目。
莽流说,封面要重新设计。以前那个封面太潦草,又是沙滩又是椰林,又是红日又是海鸥的,看起来碍眼,也不吸引人。
印刷厂厂子姓关,瓜佳尔氏的,据说和关麟征将军是同族,血缘关系还挨得比较近。
老关爱开玩笑,从架子上扯出一本书扔莽流面前:“照这样弄行不行?“
莽流一看,顿时心惊肉跳:“您这是在开玩笑吗?“
书是一部翻译小说,书名《假如明天来临》,作者西德尼谢尔顿。书的封面是一金发碧眼美女,心口厚实得如同黄牛的胸标。这也……太……
老关:“你就说这种封面他能不能畅销吧?”
莽流无语:“畅销肯定是畅销,但和《文化苦旅》内容不搭啊。”
老关:“哟,你说说什么地方不搭啊,我听听。”
莽流道,《文化苦旅》是一本文人书,写的是祖国的大好河山美景盛况,写的是古典文化,人文风貌,面对的读者是知识青年,弄这么一个美女上封面,还穿游泳衣,这不是往外撵人吗?
老关:“呵呵,你还真把自己当孙三石当大作家了?莽流,在商言商,怎么赚钱怎么弄就是了。”
莽流听出他语气不对:“老关,咱们认识好多年了,有话你直说,别藏着掖着。”
老关:“你这本《文化苦旅》再版的事情,要不咱们等等。”
“等等,等多久?”
“等几个月吧。”老关:“如果你实在等不了,换家印刷厂也可以。”
“等几个月,开玩笑吗?”莽流叫起来:“换印刷厂,那是换得了的吗,别家厂子可认不得我莽流是谁?”
现在全国各地的印刷厂是多,还有不少街办的小厂子。不过,计划经济时代,你可不能乱印印刷品。小厂印的不外是学生的作业本、办公用品什么的。国家正式出版物印刷需要资质,管得也非常严格。而且,现在的大印刷厂和出版社什么的,都隶属于同一个文化机构,比如出版社图书公司什么的。莽流也只搞得定他所在的系统的印刷厂,出去了,谁认识他呀?
况且,印刷厂那边是吃大锅饭的,干多干少都拿一样的钱。如果乱印了不合法的东西,那是要吃牢饭的。
老关看他不住嚷嚷,这才从抽屉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莽流,说:“鲁迅文学奖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莽流一边翻看文件,一边回答:“听说了,各作协出版社杂志社正在申报,怎么了?”
老关:“孙三石,我不是说你,嗨,你也改名孙三石了,这他妈什么小雷音寺啊!就是着名作家孙三石的作品也被推荐选送上去参评了。”
莽流心中一紧:“送的什么作品?”
老关:“四川作协和《青年作家》选送的自然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短篇小说《棋王》。这部小说是寻根文学的标志性作品,获奖应该不在话下。不然,人心不服。”
莽流点头:“对对对。”
老关:“但说来也巧,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那边竟然也申报了孙三石的一本书,您猜猜看,他们送的是哪本书呀?”
莽流头皮有点麻:“哪本?”
老关指了指文件上的一行字:“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新出的散文集《文化苦旅》,你今天来也要再版《文化苦旅》,这不是巧了吗?”
莽流突然愤怒:“孙三石明明有一部小说可以参评论,现在又送上去一部散文集,他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拿两个茅盾奖?热衷名利热衷成这样,也不怕天下人笑话?岂有此理,行径恶劣,脸都不要了!”
他气愤得脸都红成了猴子屁股。
老关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李鬼还谴责起李逵了,新鲜。莽流,正因为这个原因,你这本书放一放,我是不会印的。”
莽流:“啥玩意儿?”
老关:“明说了吧,假如孙朝阳的《文化苦旅》拿了鲁迅文学奖,我厂印了一本假书,还不被读者骂死。这个责任,我老关承担不起。”
莽流大怒:“老关,你这可不够朋友了。”
莽流和老关熟悉,为印书的事情和他勾兑过很多次,过年的时候还送了大红包。现在老关是糖衣吃下,炮弹原路奉还,做人可不带这样的。
老关怕他闹,忙低声安抚:“莽流,我这样做也是对你好。”
“我可没觉得。”
“莽流,你想啊,孙朝阳现在多大名气啊,如果他的《文化苦旅》再拿个鲁迅文学奖,可谓是一举成名天下知道。到时候,你冒名出书的事情一旦翻出来,那不坏菜了吗,以后还怎么在圈儿里混?所以这事得慎重,得等。”
莽流:“得等,等什么?”
看他问,老关道:“等鲁迅文学奖结果出来再说吧,《棋王》是孙三石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获奖肯定是必然的。但一个人不可能拿两个奖,他的《文化苦旅》也送评了。评委综合考虑后,大概会把《文化苦旅》给刷下去。到时候你再印二版也不迟。如果最后的结果是《文化苦旅》获奖,那就算了,影响太大,咱们也不敢再冒名了。反正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你别急。”
这是执重之言,但莽流却不乐意,几个月不赚钱,损失多大啊。顿时急眼,又开始嚷嚷。
老关也烦了:“就这样,反正我不印,爱谁谁。我还有工作要忙,你另外想办法吧。”便拂袖而去。
莽流心中不住痛骂:老关你这个不要脸的,得了我那么多好处,最后不办事,不就怕担责,丢了你的乌纱帽吗?孙朝阳你也是个不要脸的,你送《棋王》去参选就行了,反正稳拿一个奖项,为什么还送《文化苦旅》,你是什么好处都要占尽吗?
没有了关屠户,还吃带毛猪?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印刷厂,我不能找其他人吗?不管怎么样,反正得去碰碰运气。
骂了半天,他才起身气冲冲走了。
接下来几天,莽流不死心,又联系了京城和河北的几家大印刷厂,结果要么是不对外,要么说你这《文化苦旅》是假的,我们也是大出版公司,丢不起这个人,快走快走,不然我要找公安了。
后来,他这么一折腾,就是几个月过去,他只能祈祷孙朝阳的《文化苦旅》千万别拿奖,千万别拿奖。这却是后话。
话说前头,孙永富杨月娥和孙小小大年初四乘火车,经过三天三夜之后,总算是到了成都火车北站。
时间已经是一九八四年二月八日上午。孙小小三月一号才报名,可以在老家呆个二十来天。
火车北站外面好多人,人流量比起孙小小当初离家区北京读书时多了好多。街景没什么变化,但商业却繁荣了许多,城市的更加活力四射。
当年的她向往的新的生活,头也不回地进站,竟忽略了父亲眼睛里的泪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懂事。
孙永富坐了三天火车,腰又出了问题,疼得直不起来。孙小小急忙把父亲身上的行李接过来:“我来我来,爸,你好些了吗?”
孙永富:“我没事,你一个娃娃正在长身体,驼不得重东西,不然要被压矮了。”
孙朝阳一向重视妹妹的身高和牙齿,每次看到孙小小都提醒她多吃点,吃完记得刷牙。
在大量的优质蛋白的补充下,孙小妹不停蹿个子,如今已达一米六四。虽然比起北方的女同学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四川也算是超过女孩子平均线,勉强够着美人儿的身高标准。
男长二十慢悠悠,女长十八老树兜。姑娘一满十八岁,基本上就停止生长了,孙小小现在高二,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杨月娥叫道:“娃儿就是拿来用的,懒妈才有勤快儿。小小现在高成这样,像话吗,看了就让人心慌,要我说,压矮一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