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去见沈从汶先生好吗?”迟春早很忐忑,一路都在喃喃自语,搞得公交车上其他人都觉得这人头脑不正常。
旁边,孙朝阳笑嘻嘻问:“老迟,沈从汶先生要吃人吗?嘿嘿,沈先生十五岁就进了军阀部队做书记官,民国的时候你是知道的,社会乱的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和我们四川的军阀混战,都是舅子打老表,舅舅和外甥杠,大家打着打着,就喊一声暂停,搓一圈麻将再说不同。湖南那地方民风剽悍得很,大家一动手就红眼,说不定沈先生还吃过人肉呢!没准他见你老迟长得肥美,食指大动了呢?”
迟春早:“朝阳,不要开玩笑。”
孙朝阳:“你也别看沈先生是个白面书生,对战场打打杀杀那套可熟得很。中国古代文人嘛,下马诗,上马愬,能文能武,施耐庵知道吧。”
迟春早:“是人都读过《水浒》。”
“《水浒》是一部好书,好就好在投降二字。”孙朝阳道:“四大名着中我最喜欢水浒了,可说是逐字逐句推敲。依我看来,施耐庵肯定是亲手杀过人的,不然也不会写出那么多详实的细节。比如,里面的取人心做醒酒汤,得先在心口泼一盆冷水,这样肉才又脆又嫩。”
孙朝阳又问:“武松杀嫂的那节,先要剥去了衣服,老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迟春早想了想,道,按照小说书推敲,潘金莲是勾引过武二郎的。虽然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言必称整日只知道打熬气力,对于女色全然不放在心上。但毕竟美人在前,难免会有心动。只不过,恪守于伦理道德,对嫂子执礼甚恭。
明清理学对于人的束缚很严,人性是压抑的,反映在文学作品上,必然带着作家的恶趣味。所以,你武松杀人就杀人吧,干嘛要剥人衣服,还不是为了满足偷窥欲和变态心理。
而且,古典文学中有一种很特殊的现象,我称之为“杀嫂情节。”在英雄好汉心目中,嫂子都是坏人。比如石秀之于杨雄的妻子,燕青之于卢俊义的妻子。
在这里,嫂子已经是一种象征,是性压抑,是压迫人性的封建伦理,是人们潜意识中的欲望,是作家对于社会的控诉和呐喊。
孙朝阳听得瞠目结舌:“老迟,你真能掰扯。妈的,这都能扯到一起,活该你当大学讲授,而我却只是一个小作者。简直,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他们这一鬼扯,旁边的乘客听得津津有味。
迟春早不服:“那你说说。”
孙朝阳:“之所以在杀潘金莲前要脱掉衣服,那是因为用刀的时候衣服纤维会裹住刀刃,杀起来也不麻利。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人不能凭空想象自己没看到过的东西。施耐庵连这种细节都知道,显然是杀过人的。”
“这样的细节书中还有很多处,比如血溅鸳鸯楼,武松的刀就因为砍出了缺口,换了好几把。没砍过人脑袋,能晓得这个细节吗?”
迟春早一想,觉得孙朝阳说得有些道理,又道:“那你凭什么说沈从汶先生就吃过人肉,他的作品我都通读过,没这方面的细节呀。”
孙朝阳正色:“有的,在《从文自传》中,他写自己在做书记官的时候,当时有人送来一副牛鞭,他们就炖了蘸辣椒面吃,味道还不错。其实啊,我从文理分析,应该是人的。”
迟春早一脸迷惘,抓了抓头:“《从汶自传》我读过,那节没有曲笔隐笔呀?”
“有的,有的,你读书不细。你还想开创沈学,做人门下掌门徒弟,连这些都看不出来。沈先生这么写,这里的牛鞭也是一种隐喻,表示对未来的无力感和对于当时社会的反动。”
二人正在争执,前排一个老头转头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很有道理,我当年读的时候,也觉得老沈很可疑,估计吃过人。”
老头八十来岁模样,戴眼镜,穿着西式大衣,还扎了领带,看起来挺气派。
孙朝阳:“看这位老先生也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他说吃过就吃过。老迟,你虽然肥美,但年纪大了,做的时候很费煤气。”
老先生:“看这位迟同志模样,属于饶把火。”
孙朝阳正要笑,老先生:“这位小兄弟属于不羡羊。”
孙同志抓头:“老同志你乱开玩笑。”
老先生:“你是先开迟同志玩笑在先。”
很快,公交车到了沈从汶家外面,二人随着人群下车,先去附近的商店买了包点心。
不料买点心的时候却和售货员扯起了皮。
迟春早买龙须酥,售货员递过来的那盒点心显然是被人捏过的,都变成了一坨。让换,却不肯。
老迟可不是好脾气的,就跟人骂起来,骂了半天,气得脑袋直晃:“没文化,没道德,没素质。”
孙朝阳忍无可忍,说:“算了,不买了,咱们空手去见沈先生就是,反正又不是头回来。”
上周,迟春早终于整理出了沈学的提纲,写信寄给沈从汶。信上说了自己正在开的课题和思路,请先生斧正。
沈从汶很快回信,说,文学界的宗师巨匠不胜枚举,他只是一个来自湘西的普通文学爱好者,写过几部小说,当不起这种赞誉,很惭愧。
又约他在今天见面详谈。
这事对迟春早很要紧,首先,文学和社会科学开个新课题是容易,但要玩出新花样,甚至开辟出一条新赛道却难于上青天,有了灵感,自然要尽快实施。如此,才能给自己带来数不尽的名誉和地位,还有相应的经费。其次,这次见面又关系到他进鲁迅文学奖评委,是个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在手指敲响沈从汶家房门的时候,他心脏一阵乱跳,口中发干。
倒是旁边的孙朝阳一脸笑嘻嘻,这人……真是个不正经的,就没怕过。
沈先生家里热闹,有朋友来访,他妻子张先生正和客人在阳台喝咖啡,笑声阵阵传来。
迟春早局促:“想不到先生家有客,打搅了打搅了。”
沈从汶显然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点点头,让二人进屋坐下。
寒暄了两句,沈先生拿起迟春早的稿子,道:“你写的东西我看过了,个人是不同意这课题的。”
迟春早心中一沉:“还请先生指点。”
沈先生:“我在信上说了,我就是个从湘西走出来的普通人,当初写文章,也就是想赚点稿费吃饭,也没有那么多深刻的见解。如果因此开个课题,甚至弄成一门学问,贻笑大方。”